五、流泪的雪人
------人民是愚昧的。
阿姨名叫王芳,是上海人。父亲是机械工人,母亲是纺织工人,王芳是独生子女。1966年,阿姨十八岁高中毕业,正逢文化大革命运动爆发。毕业动员大会上,同学们手拿毛主席语录,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带着红卫兵的红袖章,振臂高呼口号:
“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王芳挤在沸腾的人群里,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心里却激动地怦怦直跳。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全校优秀学生,刚刚上台代表毕业生表了决心,并且以身作则,当场报名去新疆参加支边工作。接着,许多同学积极响应,纷纷报名参加支边,有的选择东北,有的选择西藏或蒙古。王芳以前参加过学校文艺汇演,表演维吾尔族舞蹈,还获得上海市教委颁发的一等奖。从此,新疆成为她心目中向往不已的地方。
晚上,校园里举行毕业篝火晚会。同学们男男女女有的在歌唱,有的在跳交谊舞,或者是聊天,留声机里一遍一遍地放着同学们最喜欢唱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和《我们的田野》。整个夜晚的空气中充满了青春的激情和浪漫,让人陶醉而憧憬。
此时,在喧闹的背景中,王芳和她最要好的女同学小燕坐在大树下的白色连椅上,穿着漂亮的裙子,望着载歌载舞的同学们,正小声地说着知心话儿。过来过去许多男生都不停地回头看她们两个。在高中三年里,两个人都是公认的校花,都是出名的人物。小燕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已经报名去东北支边,父母考虑那里有她家的远房亲戚,认为这样或许能得到一点照应。
“知道吗,小燕,我被选中去北京天安门,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对红卫兵的检阅。明天下午就出发,和其它学校被选中的同学一起去。”王芳兴奋得满脸发红。
“我早就听说了,我真羡慕你。看样子还是团支书吃香,我当了三年学习委员真没意思。父母成天就让我好好学习,可是光学习好有什么用?”小燕真的有点嫉妒了。
王芳看着小燕说:“看你!觉悟这么低,革命工作哪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有分工不同!”
小燕笑着说:“就你觉悟高,干脆让我替你去得了。”
王芳严肃起来,无限神往地说:“爸爸妈妈常常教育我,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我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亲眼见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他汇报我的工作成绩。”
正在这时,小燕用胳膊捣了捣王芳,小声说:“快看,我敢打赌你还梦想见另一个人。”
王芳扭头一看,只见一个高个子男孩向这边小跑过来,他叫卫国,是班长,常常和王芳一起配合班级工作,相互倾慕已久,只是都没有勇气说出来。班里同学都看得明白。
王芳脸一下子红了,使劲掐了一下小燕的大腿:“你这个死燕子!”
小燕立刻夸张地大叫起来:“卫国,快来救小燕子啊!”
说笑间,卫国已经来到面前。
王芳感到一阵心跳。卫国大方地说:“王芳,可以请你跳舞吗?”
小燕立刻接上话,说:“当然可以。”
王芳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站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向篝火的场地,翩翩起舞,溶入欢声笑语的人群中。
小燕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望着那边跳舞的男女同学发呆。
“你在想什么?”卫国打破沉默。
“我在想,”王芳看着一边,说:“时间过得真快,大家从此就各奔东西了。”
“是的,”卫国激动起来,“我每天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恨不得立刻飞到西藏去。”
“怎么,你是去西藏吗?”王芳的心沉了一下,“你不是说要去新疆吗?”
“是的,但我改变主意了。团委书记鼓励我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也愿意去。”卫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王芳情绪的变化。
王芳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卫国了,心里顿时觉得空荡荡的失落。或许,她认为卫国并不在乎自己,是自己误会了。再说,现在年龄都还小,还是不要考虑儿女情长的好,毕竟,革命事业是最要紧的。
想到这里,王芳心里强迫自己忘掉这些私事,马上就感觉轻松多了。跳了一会,王芳忽然觉得这样挺没意思,为什么还要和卫国跳舞呢?后天,自己就要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这才是人生中的大事情。
王芳突然停下来,把手抽了回来,说:
“对不起,我不想跳了,你到西藏多保重吧!后会有期。”
还没有等卫国反应过来,王芳已经跑回了小燕那里。卫国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王芳的清香味,耳畔响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声,是用俄语唱的……
小燕看到王芳跑回来,吃惊地问道:
“嗨,怎么不跳了,你看卫国还傻站在那里呢?”
王芳看也不看卫国一眼,说:“若为革命故,万事皆可抛。”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小燕意识到事情还挺严重。
“别说了,小燕子,陪我走走好吗?”王芳一副失落的样子。
“没问题,你说去哪里?反正我一个人无聊得很。”小燕真是知心的好姐妹。
“我想去黄浦江码头看看上海的夜色。”
“好主意!咱们快走吧。”
王芳和小燕拿起装着毛主席语录的书包,挎在肩膀上,没有和同学们道别,悄悄地离开了。
“王芳,你看卫国正傻傻地看着你呢?”小燕边走边回头。
“闭嘴!”王芳头也不回。
两个青春的倩影消失在校园的小路上。夜色岌岌。
来到黄浦江边的码头,看到大上海夜色阑珊,美丽璀璨,一股清凉的微风从江面上吹来,让王芳和小燕感到心旷神怡。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王芳流露出眷恋的神情。
“你会想这里吗?”小燕问。
“我不知道新疆怎么样?如果比上海有意思,我就不会想上海的。你呢?”
“我肯定会想上海的,我爸爸妈妈都舍不得我离开他们。我也不知道东北怎么样,只知道东北抗日英雄杨靖宇。”
“我的父母觉悟高,他们为我的决定感到骄傲,工人阶级就是好样的。”王芳语气中流露出自豪。
“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当然不如你父母了。可是,我知道他们非常疼我。”小燕一点都舍不得离开父母。
“小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有点为你担心。”
“担心什么?”小燕有点吃惊。
王芳一脸严肃的样子:“你到了东北可要好好表现,积极要求进步,早日入党。咱们姐妹俩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其他同学羡慕我们。”
小燕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听说支边其实就是去种地。咱们女的干体力活怎能比得上他们男的呢?”
王芳握着拳头,砸在码头栏杆上:“毛主席说了,妇女也顶半边天。男的能干的,咱们也能干,有志者,事竟成。”
小燕看着王芳,满脸忧虑地点点头。
两人看着江面上过往的轮船,好久不说话。
“王芳,你对我说实话。你和卫国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芳低下头,掩饰不住心里的难受,说:“其实我和他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
“你骗人。我可是知道你的心思,看你伤心的样子!”
“小燕,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首先考虑革命事业,以后年龄大一点再考虑个人感情的事情。”
小燕看着王芳,夜色中两眼亮晶晶的,说:“我也不知道。一上高中就有许多男生给我写信,我心里觉得好喜欢。可是,我始终没有遇到让我动心的。别人都说我清高,其实不是。”
王芳笑了,说:“我还发现,追你的男生要比追我的多。你到底有什么秘诀,快告诉我。”
“去你的,哪有什么秘诀,你是团支部书记,出身工人阶级家庭,红得发紫,一般人哪敢轻易高攀啊!”
王芳又想起了卫国,禁不住问小燕:
“你说,我应该支持卫国去西藏吗?”
小燕想了想,说:“这是一个矛盾的问题。他去西藏,你去新疆,你们两个将来很难在一起,听说跨省调动要经过毛主席批准。我爸妈告诉我,一步走错了,步步都赶不上。”
王芳心里乱乱的,眼前总是浮现卫国的影子。
小燕看着王芳,明白王芳还在惦记着卫国。就说:
“王芳,咱俩是好姐妹。我觉得,爱情和婚姻是非常重要的。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考虑,我们都应该慎重,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真正能体贴人的。”
王芳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拥有幸福的革命婚姻,就像毛主席和杨开慧那样。”
小燕又说:“我的标准比你低多了。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白雪公主那样的爱情。”
“啊,”王芳吃惊地看着小燕,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说,你要找到一位白马王子?”
小燕得意地看着王芳,说:“你难道不想吗?不要给我唱高调子。”
王芳严肃地想了想,脸上浮现憧憬的神情:“好吧,小燕,让我们约定好,将来一定要找到白雪公主的爱情。将来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我们今晚的约定。”
“好啊,好啊,”小燕高兴的跳着,“一言为定,看谁先找到白马王子。来,咱们拉钩。”
两人伸出小拇手指,紧紧地拉在一起,唱完歌谣,然后发誓,
“我发誓,向毛主席保证!”小燕一只手拉着王芳,一只手指着宽阔的黄浦江面。
“我发誓!向毛主席保证!”王芳大声说着,指着闪烁的万家灯火。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大声笑着,然后一起大声喊道:
“黄浦江作证!”“上海作证!”
远处有汽笛低低地鸣叫着,夜色中充满了醉人的气息。
一年后的夏天,新疆阿勒泰地区的一个兵团农场。
王芳在地里拼命地割着亚麻,一望无际的亚麻地里有许多人在劳动。就像运动会竞赛一样,王芳割亚麻总是遥遥领先,每个月的表彰大会上都能戴一朵大红花。
终于到了下午收工的时间,王芳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散发着奇怪的气味。她拖着疲惫的身体,早早地来到食堂等着吃饭。食堂今天炸油条,空气里飘着香喷喷的味道。食堂的司务长是位精明的湖北转业军人,快四十岁了,看到王芳来了,就热情地招呼说:“快过来,王芳。”
王芳走进厨房坐下,笑着说:“司务长,我都快饿死了!”
“看你混身都湿透了,今天又是第一名吧!”司务长用赞赏的眼光看着王芳。
王芳自豪地说:“干革命工作就应该这样。”
司务长大拇指一竖:“我们王芳就是好样的。来,作为奖励,我准许你先吃饭。”
王芳喜出望外:“真的,太好了。”
司务长拿着一个饭筐,把油条装得满满的,端起一碗切好的大疙瘩咸菜,又倒上一大碗开水,放在王芳面前,说:“尽管吃吧。”
王芳手也不洗了,拿起油条,就着咸菜,喝着水,大口吃了起来。
一年来,王芳的生活就是这样,虽然累得要死,但她觉得非常充实,生活里充满了意义。
晚上回到宿舍,洗刷完毕,王芳总是满意地看着桌子上那张照片,那是去年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时的珍贵留影。每当想起天安门广场上百万红卫兵震天的喊声,以及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在广场上翩翩起舞的情景,王芳就激动得热血沸腾。她常常想,自己为什么这样幸运,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还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握过手。
这一年来,王芳和小燕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小燕的信中总是流露出后悔的意思,王芳常常鼓励她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精神。卫国也来过一封信,说他在西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就是高原反应严重,已经住过一次医院了。王芳心里牵挂,就回信告诉卫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注意休息好。
由于王芳突出的工作表现和优秀的革命作风,经由团场党委批准,王芳被提拔为青年班的班长。在许多人的印像中,上海、北京的知青干活吃苦不行,不如四川、山东、河南来的那些壮劳力。但王芳在他们所有来的上海知青当中,被誉为“革命的花木兰”。另外,还有一位上海来的小伙子,也是相当出色的,他名叫胡军,是占领新疆的王震兵团的转业军人,也是最早开拓农场的一批人。胡军也能吃苦耐劳,现在已经是王芳所在连队的连长兼指导员。
忽然有一天,王芳收到了一封西藏某地区某基层党委的来信,说卫国因患严重的高原心脏病,医治无效去世了,目前已被正式追认为地区级“优秀共产党员”,号召全地区的知青们向他学习。来信还附带了一封卫国临去世前要寄给王芳的信,信中写道:
“王芳同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去见马克思同志了。不过不要为我难过,应该为我骄傲,因为我的生命是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而献出的,这是无比光荣的。
你还记得咱们的毕业晚会吗?我知道那天你生气了,因为我曾答应和你一起去新疆,而我却选择了西藏。我知道这样做似乎是欺骗了你,但是我觉得西藏更需要支援,在革命事业和个人感情方面,我毅然选择了前者,正如无数的革命先烈那样,为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且不说毛主席、周恩来,单说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等等,就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想,尽管你生我的气,你还是赞同我的抉择,这一点,我完全了解你。
高中三年,我一直对你非常欣赏。你不是一般的女性,在你的身上,流动着无私的革命热血,我常常被你激励着,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好榜样。当我选择去西藏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才能和你般配。来到西藏后,我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努力工作,梦想某一天也能像你一样,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
王芳,这就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我始终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唯有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完全献给共产主义事业的人,他的精神才是不朽的。
我还想告诉你,我非常爱你,你是我最理想的爱人同志。
我虽然死了,可是我依然活着。
我感到骄傲和幸福,为我们这一代人。
永别了。
卫国
1967年10月1日国庆节”
王芳看完信,趴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拿起镰刀上班去了,今天她还要拿第一名。
她为卫国感到骄傲,无比的骄傲。
1967年冬天,新疆大雪成灾,阿勒泰的春天姗姗来迟。
一个冬天的艰苦劳动使王芳患上了严重的膝盖关节炎,两腿肿得老高。春天到了,连长胡军特地批了王芳病假,让她住进了卫生队的医院进行治疗。
自从告诉小燕卫国已经去世的消息后,好久没有小燕的消息,王芳心里牵挂着小燕。
这一天上午,连队的司务长来了,说是连长胡军派他代表连队领导来看望王芳,还带来许多好吃的食品,居然有几块上海的大白兔奶糖。王芳高兴极了,离开上海之后,就一直没有吃过这种糖。
司务长询问了王芳的治疗情况,叮嘱了几句要安心养病,就离开了。说周末再来看她。
周末到了,司务长果然来了,又带了两瓶苹果酱罐筒,还有大白兔奶糖。王芳看到连队领导这样关心自己,感动的不得了。这一次,司务长建议陪王芳出去晒晒太阳,王芳欣然同意了。
坐在病房前面的连椅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树林子里晾满了洗过的白色病房床单,护士办公室窗外的空地上煮着针头的高压锅“噗噗”地冒着白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从病房里出来进去。
王芳看到这一切,感叹新疆的支边建设发展真快,记得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芦苇湖,现在已经建设得像一个小镇了。
司务长开始问起王芳的家庭情况,等等,问长问短,和王芳聊了好久。后来突然问道:
“王芳,你今年有二十岁了吧。”
“这个月才刚二十岁。”王芳觉得司务长有什么心事。
“哦,这真是一个好年龄。我二十岁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四个了。”停了一下,说,“不过,在干革命工作的同时,这个年龄也该考虑一下个人的问题。”
王芳脸红了:“司务长,你怎么提起这事了。”
司务长急忙摆着手说:“你可别怪我,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瞎操心。眼看着这些好样的年轻人还没有成家,我心里就替他们着急。怎么样,你有没有看上的啊?”
王芳不吭声,想起了卫国在毕业晚会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样子。
司务长看到王芳没有表示反感,就进一步试探说:“不瞒你说,咱们连的小伙子们啊,个个都是好样的。可是,我最佩服的只有一个。”
王芳感到好奇,问:“你就明说吧,你最佩服谁啊?”
司务长看到王芳如此大方,高兴地说:“真不愧是上海来的,见的世面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快说啊,司务长。”王芳觉得司务长一点都不爽快。
“好的,好的,我告诉你,我最佩服的小伙子就是咱们的连长胡军,他也是你们上海人。”司务长紧张地看着王芳。
“胡军是个好同志。他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了吧。”王芳一直把胡军当作革命前辈,从心里感到尊敬。
司务长急忙解释:“不是的,他还年轻呢,今年才二十八岁。从小参加革命,风风雨雨流汗流血,所以显得老一些。可是,男的相貌并不重要。俗话说得好,郎才女貌嘛。”
王芳脸一下子红了,打断司务长的话,说:“司务长,我要回病房休息了。”
司务长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紧张起来:“那好吧,你可千万别生气,这全是我自己没事瞎琢磨的。别往心里去啊,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司务长走了,王芳躺在病床上,心里乱乱的,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她想起和小燕在黄浦江边的约定,不知道小燕是否已经找到了白马王子。看着自己的双手,已经变得粗糙不堪,脸上也晒黑了许多,如果小燕见了自己,一定都认不出来了。
住了一个月的医院,王芳闷坏了,急得立刻要出院,参加全团的“春耕大会战”。司务长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带来好吃的东西,只是再也没有提胡军的事情。
出院后,每次王芳遇到连长胡军,都感到脸红,胡军也显得不自在,总是低着头不说话就过去了。
转眼夏天就到了,王芳的腿好多了。有一次出外劳动,王芳不小心掉进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渠道里,几乎淹死,幸亏连长胡军奋不顾身地跳进渠道,将王芳救了出来。以后每次见面的时候,连长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倒是王芳每次主动打招呼。
王芳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和胡军的事情。胡军今年被评为全团优秀指导员,是戴着大红花回到连队的。王芳欣赏的就是这样的革命好同志。有一次,司务长请王芳和胡军到家里吃饭,饭后借口带家人出去了,给他们两人单独的机会接触了一次。
王芳写信把自己对胡军的看法告诉了小燕,小燕回信了,说她想回上海,东北人太粗野,白马王子是不可能在那里的。她还劝王芳三思,最好考虑将来回上海。
王芳感到难过,她没有想到小燕的思想觉悟竟然到了这种可怜的地步。
冬天到了,全连的人都听说,连长胡军和青年班的班长王芳要结婚了。人们纷纷议论着,觉的他们两个在政治上真是相配的一对,只是连长看起来老一点,像是叔叔一辈的;而王芳却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但王芳觉得这正是她向往的理想婚姻,具有光荣的革命色彩。
于是,他们领了结婚证,然后着手布置新房,准备元旦结婚。这时候,王芳才知道连长胡军的家并不是上海市的,而是上海附近的农村,解放军进攻上海的时候,胡军的哥哥在部队里当团长,就把他招上作为通信兵走了。后来随王震的部队来到新疆,胡军就地转业到兵团,对别人总是称自己是大上海来的。胡军没上过学,只在部队里学了点文化,看书读报还勉强可以。
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第二天早晨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一个美丽的银装世界。
王芳把最后一个大大的喜字贴在门上,高兴地对胡军说:“老胡,全都收拾好了。”
老胡说了一声:“嗯 。”继续在门口奋力铲雪。老胡极少说话,眼里没有光泽,从来不直视王芳的眼睛,缺乏自己的眼神。老胡对王芳心疼倍至,全心呵护,像父亲那样。王芳感到非常温暖,同时也有安全感。
望着美丽的冰雪世界,王芳想起小时候上海曾经下过一场大雪,父亲带着自己堆了一个雪人,到中午的时候雪人就化了,自己还难过地哭了。
王芳希望在新房门前堆一个雪人,她让老胡帮忙,老胡说他正忙呢。王芳兴致勃勃,就自己动手干了起来。她首先握了一个雪团,然后把雪团放在地上滚,越滚越大,很快就成了一个大雪球。她把雪球滚到合适的位置,作为雪人的下半身,然后又开始滚另外一个雪球。第二个雪球滚了一小会,王芳就搬起来,放在大雪球上,作为雪人的头。王芳退了几步看了看,不太像雪人,就跑回新房里拿出两个扫把,一边一个插在大雪球上,当作雪人的胳膊,形像可爱。
然后,开始装饰雪人的脸了。王芳回到新房拿出两小块煤炭,放在雪人的脸上作为眼睛,又拿一张红色的玻璃糖纸作为雪人的嘴巴。最后,又给雪人戴上一顶草帽。
王芳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高兴地跳了起来。
“老胡,看!我堆的雪人怎么样?”
老胡看着王芳高兴得像个小孩,就笑了笑,没有说话。
王芳看着雪人,仿佛雪人也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态栩栩如生。一时间,王芳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仿佛雪人才是真人。
王芳回头看,只见老胡正蹲在房门口,默默地抽着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老胡,你看它多像真人。”王芳指着雪人说。
老胡点点头,说:“在它嘴巴里插根烟就更像了。”
王芳立刻感到扫兴,说:“你瞎说什么啊!”
王芳感到累了,就回到新房里休息。老胡打了声招呼,到连部办公室上班去了。
王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雪人跑掉了,自己到处去找,结果迷了路,在野外快要冻僵了。她四处呼唤着:“雪人,你在哪里?”雪人突然从雪地里起来,站在王芳面前,看着王芳不说话。
王芳对雪人说:“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找你很久了。”
雪人看着王芳,还是不说话,眼泪从它眼睛里流出来,变成飞舞的洁白雪花。
王芳非常惊讶,问:“雪人,你为什么哭了?”
雪人不说话,继续流着眼泪。
王芳突然醒了,发现是一场梦。原来,自己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被冻醒了。炉子里的火快灭了。
王芳看看闹钟,已经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了。老胡还没有回来。她急忙把火加起来,准备做中午饭吃。
炉火旺盛,发出呼呼的响声,整个房间里暖洋洋的舒服。
王芳洗完菜,出去把脏水倒掉。忽然看到雪人在阳光下站着,仿佛正看着自己。王芳走到雪人面前,大吃一惊,雪人真的哭了!
只见雪人眼睛旁边的雪有点熔化了,煤炭的颜色流下来,仿佛是两道泪痕。雪人的整个面部表情也变了,充满忧伤和哀愁。
王芳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盆子掉在雪地上。她的心里仿佛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她是共产党员,从不相信预感。
王芳忽然有点愤怒,她拿起铁锹,将雪人的头铲了下来,雪人的身子站在那里,越发像一个人。王芳一阵害怕,拼命地挥舞着铁锹,不一会了就将雪人夷为平地。
王芳回到房间里,心里害怕极了,盼着老胡快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天黑,老胡才回来,说已经在连部吃过饭了。王芳本想告诉老胡雪人的事情和自己的恐惧,可是看到老胡麻木不仁的样子,就把话咽到肚子里了。
王芳和老胡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没有王芳想像的那样美好,但是王芳认为,也许所有人的婚姻都是这样的。毕竟,这是一种高尚的革命婚姻,不应该注重小资产阶级的狭隘个人感情。
第二年冬天,1969年,王芳为老胡生了一个儿子。老胡非常高兴,给儿子取名叫胡文革,意思是纪念文化大革命。
结婚第五年冬天,1973年,文革继续进行,王芳又怀孕好久了。不知怎么搞的,老胡突然被打成走资派,下放连队劳动。王芳也受到株连,挺着大肚子被罚跪在地上搓包谷粒。王芳和老胡为此感到莫大的耻辱,他们竭力向组织争辩解释,说他们的家庭出身和个人历史是多么的光荣。尤其是王芳,说自己曾经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有照片为证。但是,组织上已经被造反派所控制,原来的领导干部几乎都无一幸免地遭到迫害,或者被关进牛棚,或者被下放劳动。
每到晚上,当老胡扛着坎土曼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看见王芳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累得要死掉,就感到心疼和愤怒不已。好在儿子还小,不懂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家里的粮食越来越不够吃了,每顿饭恨不得要用天平称,一顿多吃了,一个月的口粮就不够。而且,每个月的定量粮食总是要被公家扣上一些,说是支援亚、非、拉等友邦。王芳已经几个月没有吃上肉了,馋得两眼发昏,恨不得把碗咬碎吞下去。儿子文革连一块糖都吃不上,每顿饭都是玉米面,总也吃不饱。老胡每天被人看押着挖渠道,野外的气温有时零下三十度,土地冻得僵硬,十字稿抡下去震得两手生疼,地上只刨出一个白点。中午还不让吃饭,饿得老胡两眼发黑。晚上回到家,看着老婆孩子脸色蜡黄,老胡忍着饥饿尽量少吃饭,让老婆孩子多吃一些。他说自己在工地上吃了许多中午饭,晚上不太饿。
有一天晚上,老胡回来告诉王芳说,连队今天宣布,从今开始每周要采用十天制,每天晚上还要在俱乐部里政治学习两个小时。王芳听了,心里更加沉重,算算日期,下个月自己就该生了,到时候日子会更难的。
吃晚饭的时候,老胡喝着玉米面稀饭,两只手捧着饭碗直哆嗦,嘴里发出骡马般的动静。儿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两手端着碗喝稀饭,小嘴巴里发出夸张的响声。王芳心疼地看着丈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王芳问:“老胡,今天挖渠道任务完成了吗?”
老胡放下饭碗,用手背擦擦嘴,说:“我今天又是全连第一名,挖了二十二立方土。你呢?”
“我今天搓包谷只得了第二名。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跪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真丢人!”王芳感到惭愧。
“你可要注意身体,别逞强,只要不当最后一名就可以了。”老胡看着妻子,心里难过。
正在这时,俱乐部的钟声响了,又到了去俱乐部学习的时候。
老胡砰地放下饭碗,愤然骂道:“他妈的!老子打下了江山,却受这邦王八蛋的整,这是什么世道!”
王芳吓得捂住丈夫的嘴巴:“小声点,你不想活了。”
老胡摇摇头,疲惫地站起来,说:
“小王,你有文化,读读马列毛主席著作,看看咱到底错在哪里?”
王芳点点头,说:“我这几天晚上都在研读毛主席著作,希望能获得一点亮光。”
老胡出门去开会了。王芳把儿子安顿睡觉后,就躺在床上研读马列毛选。越读越觉得倍受鼓舞,心里越充满希望。
一个多月后,王芳的预产期到了,只是还没有见动静。这天晚上,两口子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儿子已经睡熟了。王芳问老胡:
“老胡,这次你觉得咱们会生个什么?”
“不知道,什么都行。”
“我可想要个女儿。”王芳靠着老胡的肩膀,幸福地憧憬着。
“都行。”老胡不在乎。
“老胡。我最近仔细研究了一下马列著作和毛选,明白了许多真理。”
“真的?”老胡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咱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书上没有说明咱们这种情况,但是根据著作的精神,可以断定咱们并没有错。”王芳一边思考,一边说着。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都是那帮混蛋的错误,我真恨不得一枪把他们崩了。”老胡又是高兴又是气愤。
“但是,”王芳犹豫着说,“根据著作的精神,他们好像也没有错。”
“那这是怎么回事?到底谁错了?”老胡感到有点晕。
“这就是社会主义道路的曲折性。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坎坷的。”
“是啊,”老胡感叹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好了,咱们全家都可以吃饱饭了。”
王芳坐起来,严肃地对老胡说:“老胡,咱俩可都是共产党员,不能给自己抹黑。要坚信咱们的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即使咱们不明白,也要忍着,毕竟,党和毛主席是绝没有错误的。”
老胡点点头,睡着了。
一个星期后,王芳生下了孩子,又是个儿子,起名叫胡卫兵,意思是作毛主席的红卫兵。王芳有点失望,老胡却高兴得很,连声说:“儿子好,儿子好”。
从医院里出来,王芳开始坐月子。连队也恩准了老胡几天假,在家里照顾老婆。
这天晚上,老胡蒸了一些玉米发糕,煮了玉米稀饭吃。王芳说想吃肉都快发疯了,奶水只有一点点,怀里的孩子饿得哇哇乱哭。儿子文革在一边说自己没吃饱,还要吃一块发糕。老胡说:“文革乖,今天就吃这么多,要定时定量,否则会把肚子吃坏的。”大儿子听了点点头,眼睛到处搜索着。忽然,大儿子从做饭的筐子里拿出一头大蒜,咬了一口,辣得“哇”一声大哭起来。老胡一把拉过儿子,急忙往嘴里塞了一块发糕,儿子的哭声停止了,抽泣着享受着发糕。
老胡再也坐不住了。看着老婆骨瘦如材的身体,和怀里饿得哇哇乱哭的小儿子,老胡穿上羊皮大衣,戴上棉帽和手套,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王芳不知道老胡出去干什么,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
半夜时分,门突然被推开了,老胡回来了,浑身上下披着一层厚厚的雪。老胡脱掉皮衣,抖落上面的雪,说了声:“雪下得真大。”然后将两只断了气的大白母鸡扔在地上。
王芳一看,吓得浑身发抖,颤抖地问老胡:“老胡,你从哪里弄来的?”
“鸡场”。老胡边说边把鸡放在盆子里,倒上开水退毛。
“你不想活了,这要是被人看见就完了。”王芳急了。
“放心,下雪把脚印全盖上了,没有人知道。老子革命多年,吃两只鸡还怎么了。”老胡利索地收拾着两只鸡。
王芳不吭声了。今天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鸡肉,明天死了都甘心。
外面雪下得好大,老胡的家里依然亮着灯,屋里飘满了炖鸡肉的香味。
鸡肉终于炖好了,老胡先拿给王芳两只鸡腿吃,然后叫醒已经熟睡的大儿子,塞给儿子一只鸡腿,儿子在被窝里就大吃起来。
终于,两只鸡被全家人吃得精光。老胡把鸡汤放在罐子里藏在家里的隐秘处,足够一个月烧汤用的;又将所有的鸡毛杂碎和骨头都塞到炉子里烧掉了,不留任何痕迹。然后熄灯,全家人美美地躺下睡觉。
王芳躺在丈夫怀里,让丈夫紧紧地抱着自己,温柔地说:
“明天早晨我就会有足够的奶水,咱们的老二就不会饿肚子了。”
“这下就好了。”老胡感到满意。
“老大明天出去会不会乱说?”王芳担心。
“明天早晨起来,老大如果问起鸡肉的事情,就说他肯定是做了一个美梦。”老胡胸有成竹。
“那好吧。”王芳放心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雪夜,两人彼此拥抱着,发誓相爱到老死。
两年后,1975年底,王芳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萍萍,大小名通用,家里凭添了许多快乐。
1976年春,毛主席去世,全中国人整整哭泣了数天。王芳抱着那张黑白照片哭得死去活来。同年秋天,四人帮被打倒。第二年,老胡恢复了工作,仍然担任连长;王芳担任连队的副连长。他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心中对党充满了感激。
接着,老胡平步青云,在三年内连升两级,成为团长,管理整个农场。这时候,老三萍萍还在上幼儿园,老大、老二都上小学了。家里每天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氛。每天吃晚饭的时候,王芳总要念叨着教育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报效祖国,为社会主义和“四化”作出贡献。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由老胡念一段报纸给全家人听,或者时事新闻,或者英雄人物事迹。后来,老胡给孩子们订了一份《少年报》,于是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老胡总要给孩子们读《少年报》上“社会主义好和资本主义糟”的对比栏目,主要是对比美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有时候,女儿萍萍听着就哭了,她说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多么可怜啊,那些小朋友都吃不饱饭。每当这时,王芳就趁机启发孩子们,说只有好好学习,才能使祖国更加强大,从而早日打败美帝国主义,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西方人民。老大文革常常表决心,说长大了一定要参军,报效祖国。王芳总夸老大是好样的。
1979年,中越战争爆发。苏联在边境屯兵百万,新疆进入特级战备。老胡每天都要开会传达战报和机密消息,回来后总是忧心忡忡。王芳担心一旦中苏开战,孩子们可怎么办。三个孩子却高兴异常,说他们早就盼着打仗了,这样就可以学习小兵张嘎和红孩子潘冬子了。于是,他们每天扛着红缨枪,腰里挂着弹弓,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房前房后进行军事演习。
一个多月后,中国从越南撤军,战争结束。中苏边境解围,新疆战备解除。孩子们非常失望。
这一个多月来,王芳常常和老胡商量,说孩子们已经快长大了,在新疆上学恐怕没有什么前途,倒不如送回上海去读书。正在这时,老胡从前的一个战友主动和老胡联系上了,说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职务,担任上海某厅的厅长,希望老胡能够调回上海,在他手下工作。
老胡和王芳合计了一下,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在这位战友的帮助下,王芳和全家人回到了阔别十五年之久的上海。这是1981年的秋天。
回到上海,王芳见到了许多已经从边疆各地返回的同学,大家都已经人到中年,其中还有一些已经去世了。王芳早已和小燕失去了联系,打听了许多人,才知道小燕仍然在东北,早已结婚,现在有一儿一女,住在大连。
一个星期天,王芳带着孩子们来到黄浦江边玩耍,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和小燕在这里击掌相约,要找到白雪公主的爱情。王芳从心里感叹,时光如箭,岁月如梭,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只是,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昨日那样的激情,多少次她都在问自己,这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吗?每次和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表示年轻的时候太傻,不明白生活的真正道理。可是王芳却不这样认为,她没有后悔,尽管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遗憾。
总之,自己还没有想好。
看着面前兴高采烈玩耍的孩子,王芳觉得挺满足的。毕竟,孩子们就是自己的希望和安慰。
不知道小燕现在怎样,她是怎样评价自己的生活呢?她的思想落后一些,总是发牢骚。但毕竟,她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
但是,不管人们怎么想,或者明白,或者惶惑,时间依然在流逝,一如既往。这似乎是在提醒人们,思考的时间是有限的,正如人的生命。
没有想明白的感觉真难受!王芳常常羡慕老胡,因为老胡从不思考生活或生命之类的问题,生活得简单而容易知足。尤其是调到上海担任处长之后,老胡更是感到满足,常常说不明白王芳小知识分子的狭隘头脑。王芳问他是怎样看待生活的,老胡的回答非常简单,说人生就是一颗螺丝钉。
上海的生活和新疆的大不相同,时间过得更快了。最初孩子们不太适应,讨厌说上海话,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是在家里仍然说普通话。1986年,老大文革高中毕业,说什么也不考大学,非要参军不可。老胡非常恼火,说这孩子真傻。但是王芳却认为,孩子到部队上锻炼锻炼也好,反正也可以上军校嘛。
果然,参军一年后,老大文革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著名的陆军大学。老胡非常高兴,开始四处活动找战友帮忙,希望他们多多关照,在文革军校毕业后能分配到好的军区单位。
1985-1990年,中越边境几度爆发激烈战事。各大军区轮番调兵到老山、者阴山前线,进行实战练兵。1987年底,文革所在的军校召开动员大会,学生们纷纷请愿参战实习。文革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父母,老胡认为文革应该等毕业后再作打算,不要轻举妄动。但是王芳却不同意,认为应该鼓励文革的热情,不可以让孩子在别人面前落后丢人。
文革报名前往老山参战,一个月后担任实习排长。老胡和王芳都为儿子感到骄傲,同时也担心儿子的安全。
三个月后,1988年的春天,上海的阳光特别明媚。老胡家里收到部队的通知书,说老大胡文革在老山前线英勇作战,已经壮烈牺牲,被部队追认为优秀共产党员、二等功臣,并颁发抚恤金300元。
看完通知,王芳就昏死过去了。老胡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全家乱成了一团。街道居委会急忙派人来照应,并在门上钉了一块“优秀烈士家属”的招牌。几天后,组织一些少先队员来帮着打扫卫生,听烈士的英勇事迹,学习烈士的革命情操。
一个月后,王芳和老胡都可以起床了,两人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这些都是真的。觉得现实比噩梦更可怕。
这一天,王芳和老胡被老二和老三所在的中学请去作报告,让同学们向烈士学习。在报告会上,王芳讲述了怎样从小教育文革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最后,王芳把文革的最后一封信念给大家听,信中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你们好。我现在正蹲在老山前线的猫耳洞里打着手电筒给你们写信。我非常想念你们。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已经参加了大小战斗20多次,击毙越南鬼子5名,荣立二等战功。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之后,我才明白了和平的宝贵,才明白我们伟大祖国的今天是来之不易的,是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作为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人,理所应当报效党和祖国,保卫伟大祖国的每一寸领土,坚决打击妄图侵略我国的敌人。
昨天,我的一位亲密战友不幸壮烈牺牲了,他就倒在我的身边。这是越南侵略者欠下的又一笔血债。血债必要血来还!
今天夜里,我要带领全排突击敌人的一处阵地。这项任务艰巨而光荣,从团里下达之后,是我主动向连里请战的。如果我今天晚上回不来的话,请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因为我的生命是为保卫祖国而献出的,是重如泰山的。
请不要为我伤心,我马上就要出发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只是,不要忘记将来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英雄烈士几个字。
请你们多保重。永别了!
(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那次吃鸡肉,可真香啊!记得爸爸告诉我那是一场梦,好像不是梦吧?)
此致
敬礼!
儿子:胡文革
1988年4月1日”
当王芳读完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台下一片掌声雷动。一位学生共青团员代表上台发言宣誓,代表全校师生表决心,坚决向革命烈士学习,报效祖国。
有一段情节王芳没有在报告中提到。那就是,那天晚上儿子文革所带领的整个排都没有回来,全部阵亡。事后团里才搞清楚,这是一次军事指挥失误,是没有必要的一次行动。这是老胡在部队中的战友透露出来的消息。
这是王芳最难以接受的一点。她心里空荡荡的难受,甚至后悔鼓励儿子报名去前线,甚至,都不应该鼓励儿子参军。老胡当时是不同意这样做的。
从学校作报告回来,家里只有老胡和王芳两个人。老胡坐在沙发上,反复看着儿子的遗书,一声也不吭。王芳倒了一杯茶,端到老胡面前的茶几上放下,然后坐在老胡的旁边。
看着看着,老胡突然哭了,他说:“文革明显知道这是一次错误的行动,他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去送死呢?”
王芳愣住了,感到非常震惊。
老胡接着说:“我知道文革的性格,宁死也要服从命令,头撞南墙也不回头。”
王芳说:“老胡,你是当兵的出身,你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重要性。”
老胡瞪着眼睛,直视着王芳,说:“天职是什么?天是谁?明明是服从的人职嘛!”
王芳看到老胡眼中闪耀着怒火,急忙安慰说:“老胡啊,儿子死了,咱们当父母的能不伤心吗?可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的。咱们的儿子是好样的,没有给咱家丢人,再说了……”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王芳脸颊上,老胡跳起来,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指着王芳的鼻子骂道:
“他妈的,这全都是你的错!”
王芳捂着脸坐在那里,一股热热的鲜血从鼻子里淌了出来,流进嘴里,滴在衣服和沙发上。她用手一擦,看到满手鲜红的血,一瞬间眼前浮现出天安门广场上红色旗帜的海洋,自己正站在人群里,戴着红色的袖章,手里挥舞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整个天空都变成红色的了。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改革的二次浪潮席卷大江南北。老胡抓住机遇,搞出了一些成绩,于1994年被提拔为副厅级干部。王芳身体不好,风湿性关节炎非常严重,在老胡的劝导下,于1995年提前一年从审计局退休了。
1996年,二儿子二十三岁,已经从复旦大学毕业,继续攻读经济学硕士。女儿萍萍二十一岁,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上大三,学习法语专业,被评为系花,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王芳再现。在父母的鼓励下,两个孩子都已经光荣入党了。
这几年中央政府特别重视上海,特别是新上任的江泽民主席,尤其注意开放上海,许多国际商业机构纷纷涌向上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上海的城市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浦东地区的开放,更是令上海人感到自豪。
开放的局面日新月异,老胡的工作也越来越重要,出外应酬也越来越多。许多时候,深更半夜老胡才醉熏熏地回来,每个月还要出差开会,有时候一去就是半个月,全国满天飞。儿子和女儿都在学校住宿舍,偶尔周末回家看看。王芳大部分时间都闲在家里,倍觉无聊。邻居们教她打麻将,几次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后来,居委会的一位干部听说王芳风湿性关节炎严重,就教给她练气功。一段时间后,不仅关节炎大为减轻,全身健康状况都有好转。从此,王芳迷上了气功,不论刮风下雨,每天早晚都坚持在小区的广场上,和其他气功朋友一起站在那里练气功,还放着背景音乐。此外,王芳还积极地向老同学老同事推广气功健身法,只是她绝不相信气功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后来,王芳被任命为当地气功辅导站的站长。
这又是夏天的一个晚上,在广场上练完气功后,王芳觉得挺凉爽,就想在外面坐坐再回家,反正老胡又出差深圳了。今天晚上在外面乘凉的人挺多,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了人。
王芳转悠了一会,发现在广场角上的那棵大树下有一个椅子是空的,就坐了过去。这是一棵古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树长得高大而茂盛,周围圈着护栏,爬满了蔷薇青藤,奇怪的是树下并没有什么蚊子,可能是因为前面的路灯都把虫子吸引过去了。王芳坐下来,静静地享受着微微的凉风。远处有人在放音乐,竟然是《我们的田野》,这个年代已经极少听到这首老歌了。此时此刻,王芳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美丽浪漫的毕业晚会。不知道小燕怎么样了,一直没有和她直接联系上,所有的同学中只有小燕没有回上海看看。听说日子过得还舒心,乐不思沪了。
“唉,我那老头子昨天下岗了。”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原来大树的后面还有人坐着。
“别难过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另外一个人安慰说,声音沙哑一些。
听声音两个人都是中年妇女。
“还是你那老头子的职业好,给当官的开车,别提多舒服了。”
“好什么啊,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就丢了饭碗。”沙哑的叹气声。
“每天跟着当官的吃喝,冬天冻不着,夏天热不着,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你可不知道,干什么有什么的难处啊!”
“看看那些当官的,难道他们也有什么难处?”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好妹妹,不是我劝你,你那老头子人老实,又能干活,还能混不上口饭吃?那些当官的,你看他们呼风唤雨的,家里头的日子可不一定有咱老百姓安稳。”沙哑的声音充满神秘。
“您这话怎么讲?”
“听我那老头子说,好些当官的整天花天酒地,一到晚上就到歌舞厅或者高级酒店找三陪,有的还在外面养着几个情人。”沙哑的声音有些激动。
“真的啊?那他们的老婆子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有什么用啊!”沙哑的声音感叹道,“我告诉你一个事儿,你可千万不要往外说!”声音非常严肃。
“什么事儿?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迫不及待的口气。
听到这里,王芳站起来想走开,她最讨厌这些老太婆一天到晚扯舌头,可是好奇心又使她坐下了。
沙哑的声音压低了嗓门:“我们那个楼上有一家,老头子是副厅级干部,家里一儿一女,老婆退休在家。我那老头子说,那家的老头子已经在外面包了三个情人了。”
王芳的呼吸感到急促。
“对了,是不是他家的老婆子叫王芳,我们常常在一起练气功,她练得可好了,是我们辅导站的站长。”
“就是她家的老头子,您可千万别往外乱说,这种事可会闹出人命的!”沙哑的声音有点后悔。
王芳如雷轰顶。
“您放心,这件事就烂在我肚子里。看起来,还是咱老百姓好,穷归穷,夫妻可是恩爱。”
王芳站了起来,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一步一步地走着,耳畔萦绕着那首老歌。
仿佛进入了梦中,王芳看见了许多人,小燕、卫国、大儿子,还有小儿子和女儿,司务长,还有老胡,他们都向她走来,围在她身边笑着,可是突然间他们都变了脸,成了狰狞的魔鬼。王芳吓得拚命逃跑,却发现是在医院里。她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她大喊救命,可是所有的人都好像没有听见,没有人来帮她的忙。她顺着楼梯跑啊跑,那些魔鬼在后面使劲追,前面只有一扇门,上面写着太平间,她一咬牙就冲了进去,将所有的人和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面。进去了以后,看到许多人的身体包着白布放在一辆一辆的车上,房间里异常明亮,王芳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一种归宿的安全感。忽然,从上面飘下了白色的雪花,抬头一看,没有房顶,只有厚厚云彩布满的天空。雪越下越大,仿佛是新疆的那个冬天。这时候,雪地上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远处的茫茫雪原上走过来一个人,渐渐地近了,原来是自己从前在新疆堆的那个雪人,它的眼中还流着黑色的泪水。雪人在王芳面前一段距离站住了。王芳不害怕,问雪人说:“那一年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一直哭到现在?”
雪人开口说话了:“因为我爱你!”
“为什么?”王芳的声音颤抖着。
“可是,你却总是不懂得爱?”雪人继续流泪。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吗?”王芳轻声问。
“我的生命非常短暂,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天堂那里,可我知道什么是爱!”
“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爱?”王芳的声音有些颤抖。
“爱是我们和世界存在的原因。因为你不明白爱,所以你没有找到生命和生活的意义。”
“可是,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我的生活写满了自豪的历史。”王芳有些愤怒。
“不,你在骗自己。你生活中所有的人,老胡、大儿子、小儿子、女儿,还有小燕、卫国,你们都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雪人是男中音,说话像播音员一样标准。
“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我走过的桥都比你走过的路长,你休想否定我的人生理想。”王芳想起自己是优秀共产党员。
“你回去吧,生活和现实已经给你证明,并将继续给你证明,再见。”雪人退去,在原野上消失了。
王芳的眼前一片白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睛。
停了好长时间,王芳才努力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儿子和女儿的面孔。
“妈,您醒过来了!”女儿拉着自己的手,惊喜地叫着。
王芳看看周围,洁白的病房,阳光灿烂,桌子上摆着红色的玫瑰鲜花,掐掐自己的手指,有疼痛感。王芳终于核实了,这不是梦,自己正在医院里,刚刚醒过来。
“妈,您好点了吧?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两夜了,医生说已经过危险期了。”儿子关切地说。
“我是怎么到医院的?”王芳问。
女儿抢着说:“前天晚上你一个人昏倒在广场上,被人发现就送到医院里来了。”
医生诊断王芳患有冠心病,这是第一次发作,非常危险,幸亏抢救及时。
女儿又说:“我已经给爸爸打电话了,爸爸说在北京开重要会议,暂时无法离开,不过他说会尽快赶回来的。我给爸说了,有我和哥哥在这里,让他尽管放心。”
王芳想起老胡,心如刀绞,眼泪流了出来,急忙转过头去。
儿子看到,急忙安慰说:“妈,你放心,爸爸或许明天就会回来的。”
这时,女儿萍萍身上的手机响了,她急忙走出病房接电话。
王芳心里无法平静,她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或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芳翻了一个身,看着儿子坐在身边,一举一动都像老胡。如果大儿子还活着的话,此时一定也在自己身边。王芳想着,禁不住流泪。
王芳忽然又想到,或许那天晚上所听到的是谣言,不是真的。这些小市民们喜欢风言风语的。老胡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呢?不可能。
可是,老胡难道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吗?如今的腐败之风越刮越烈,许多家庭都出问题了,尤其是他们这个年龄的,离婚率高得惊人。
王芳又翻了一个身,感到困惑,心里沉重如铅。
萍萍打完电话,进来对母亲说:“妈,我要回去上课了。晚上再来看你。哥哥下午在这里照顾你,他们读研究生的成天不上课,吃喝玩乐。”
王芳点点头,爱怜地看着女儿青春明亮的面孔。
女儿走了。
下午,王芳昏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看见儿子正在旁边坐着看书。王芳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她决定暗中调查一下老胡在外面的表现,在此之前先不可轻信传言。想到这里,王芳心里轻松了许多。
一个月的时间,王芳终于出院回家。老胡也回来好久了,每天陪着王芳,尽心照顾,让王芳非常感动,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应该怀疑老胡。
王芳完全康复了,每天晚上还在广场上练气功。老胡又开始上班,忙碌起来。
过了一个月,天气依然炎热。这天下午,老胡打电话到家里,说今晚他陪上级领导吃饭,晚一些回来。让王芳不要等他,早点休息。
对于王芳来说,机会终于来了。
王芳出了家门,搭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老胡的工作单位。到了大门口,王芳让司机把车停在附近等着,自己坐在车里紧盯着大门口。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从院子里开出来。这是老胡的车!王芳的心一揪,紧张得怦怦直跳。
王芳的出租车尾随着老胡的车,转来转去到了一个僻静的小街,郁郁葱葱的绿荫下有一家高级饭店兼夜总会,霓虹灯已经在闪烁,发出欲望的光彩。
黑色的奥迪车停下,老胡从里面出来,还有老胡的一位下属。这家夜总会的门口已经停了七、八辆高级轿车,只是都把车牌摘下来了。老胡他们走进去以后,黑色的奥迪车就迅速离去了。
王芳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付了车费,让出租车走了,自己站在一棵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王芳在附近一家宾馆坐着,脑子里乱乱地想着,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她站起来直奔那家夜总会。
走进夜总会大门,立刻有服务生走上来询问。王芳说想看一下里面的情况,然后再决定是否请一些上级领导在这里消费。
服务生迟疑了一下,说这里提供吃喝玩一体化服务,只有高档包厢。他请王芳走进一条长廊,打开一间空包厢,让王芳看里面的装潢设施和格调。王芳说,就先要这间吧,她马上打电话和领导联系,让他们来这里,然后告诉服务生,等他们到了就开始点菜消费。服务生关上门退去了。
王芳仔细打量着这间包厢,惊讶这里的装修竟然如此豪华。坐了几分钟,王芳走出去,然后关上门,左右看了看,长廊里静悄悄的,听不到说话和音乐声,看起来隔音措施良好。
正在这时,一个女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不知道是往哪个包厢里送饭。王芳拉住小姑娘问:“小姐,你往哪里送饭?”
小姑娘回答:“八号包厢。”突然警觉道:“您要找哪位?”
“啊,我来晚了,请问胡厅长在哪里吃饭?”
“对不起,请你问前台吧!”小姑娘急忙走了。
王芳立刻回到包厢里,凭着气功式直觉,她认为老胡他们就在小姑娘送饭的八号包厢里面。等了一会儿,觉得小姑娘差不多已经走了,王芳就溜出来,快步向长廊里面走去。走到尽头后,发现长廊分为左右两个方向,非常深。王芳犹豫了一下,再次用气功直觉判断为左面。
每间包厢上的号码都是随意排列的,王芳一直走到左边走廊的尽头,果然看到八号包厢,只是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声音。
王芳屏住呼吸,掏出一粒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抬起手敲了敲门,门口的对讲机传来一个男的声音:“什么事情?”
王芳吓了一跳,努力模仿年轻小女孩的声音:“上菜。”
门,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是电动装置的。
门全打开了,里面有三个男人围着桌子坐着,端着酒杯,面红耳赤,每个人都搂着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年轻女孩。正对门坐着的是老胡!
老胡等人看到王芳的面孔出现在门口,立刻傻了眼,如同被电打一样愣在那里。
王芳一个箭步冲进去,伸手把桌布猛然拽下来,满座的盘子碗稀里哗啦全部摔在地上。
正在这时,听到小姑娘报告后的两名保安已经闻讯赶来。
老胡猛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王芳的脸上,喝令保安把王芳赶出去。保安不由分说,抓住王芳的头发就往外拽。王芳挣扎着,大声叫着。老胡的下属一看不妙,急忙跟出去叫保安住手,并给其中的一个耳语了几句。
两名保安架着王芳的胳膊,从夜总会的侧门出去,一下就到了另外一条街上。他们把王芳放在一个大树下的连椅上,说了声:“得罪了。”就回去了。
王芳坐在椅子上靠着,头向后仰着,鼻子流着血,知道这根本不是梦,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芳站了起来,想到了黄浦江码头的清凉,觉得自己应该去那里,或许那里是今晚过夜的地方。
王芳顺着霓虹灯下的街道走着,没有任何时间的感觉。上海的夜色已经深了,红男绿女们在身边川流不息。
走过一家豪华的星级大酒店,前面的喷泉在闷热的空气里撒下阵阵凉爽。
王芳突然觉得好累,她想休息一下,什么也不想。
王芳走进大酒店,空调的凉爽让她感到舒服多了。她走到前台说着什么,服务员摇摇头。王芳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信用卡,解释着。服务员接过来,点点头,看着电脑屏幕,办理着手续,向她说着话,然后指指电梯。
王芳一口气坐到最高层,让服务员打开豪华房间。她走进去,拉开窗帘,看到了上海美得令人心碎的夜景。
王芳转过身,看到门是开的,正要去关门,突然看到有个女孩的背影从门前过去。
王芳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到门口,伸出头去偷偷地看着,隔壁只有一个房间。
王芳脱掉鞋子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动静,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王芳犹豫着,想了想,用手轻轻地转动门手把,里面居然没有上锁。
门开了,里面大开着灯,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
王芳像幽灵一样走进去,站在那里,床上一丝不挂地躺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女的是萍萍,是女儿萍萍。
王芳尖声叫着,倒了下去。萍萍一下子坐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也尖声叫着。
当王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医院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小儿子坐在身边。
阿姨的故事讲完了。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阿姨。阿姨的神态异常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呢?”雅歌擦着脸上的眼泪问道。
“后来,”阿姨想了想,“出院后,我就一个人去了大连,去找我的姐妹小燕。”
“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在她家住了整整半年。”
“小燕生活得好吗?”雅歌非常想知道。
“她已经离婚多年了。”阿姨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雅歌急忙道歉。
阿姨看着她说:“不,你并没有说错什么,”停了一下,“我希望你知道这样的结局。”
老李听完故事,冒了一头大汗,借口说要去厕所就离开了。
高中生看看大家,犹豫了一下,说:“阿姨,您也别太难过了,要想开一点。”
“是啊,我还是想得开。后来,我又回到上海,买了一套房子自己单独住,我觉得自己应该面对现实,重新生活。”阿姨坐直了一下身体,揉着自己的腿关节。
“后来呢!”高中生继续问。
“后来也没有什么,生活在继续,一年又一年,我们越来越老。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中央新闻联播,说我国和越南建交了,两国领导人亲热得像老朋友,说中越友谊源远流长。第二天一早,我就买了一份晨报,去烈士陵园看我的大儿子文革,我把一束鲜花和这条新闻都放在他的墓碑前。他生前最关心时事政治了。”
“那么,您现在是回新疆看看吗?”一直没有吭声的雪山引开阿姨的话题。
阿姨揉揉发涩的眼睛,看看窗外一望无际的戈壁旷野,说:“今年我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就想抓紧时间回新疆看一看,那里还有一些老同事呢。“
火车飞速奔驰,欢快地震动着,充满着接近终点的喜悦。
该轮到高中生讲故事了,这是最后一个故事。这时到了吃午饭的时候,火车上的最后一顿饭,大家点上菜,边吃边听故事。
高中生说自己语文不太好,写作文的时候总是无法紧扣主题,并且痛恨中心思想的模式,所以喜欢无主题的故事,就像在网上聊天一样。
大家听了,觉得有趣,建议说,那就讲一个无主题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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