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8日星期一

雪山:《祈祷我的爱》(小说连载: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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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活着是什么

------你怎样证明,做一条狗或者疯狗要比做一个人更容易呢?

老者出生在四川,50年代毕业于四川大学,大家都叫他老李。按当时的阶级成份划分,老李的家庭属于地主豪绅,因为再明显不过了,他的家里有三头牛。正是因为这三头牛的财富,决定了老李一生辛酸的命运。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做梦都没有想到,一下子被发配到新疆的伊犁地区,离苏联非常近的边境地区。那一年他才24岁。

老李喜欢作诗,酷爱古典文学。当他乘火车沿着古丝绸之路向新疆进发的时候,看见沿途的苍茫古道,风蚀的烽火台,断壁残缺的长城,无比惆怅的心情却萌发了豪放的诗意。他在心里不停地揣摩着诗句,或五言绝句,或七言绝句,更有幽然的宋词。老李此时忽然体会到了古代许多文人才子的诗句,例如“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原来都是在这条路上的杰作。看起来这似乎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命运,忧国忧民,却颠簸流离;天下之大,却无英雄容身之处。

想到这里,老李长叹一口气。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为什么没有改观?老李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大,唯一的答案就是“自古如此”。好在文学、诗词还能够让自己感到安慰和寄托,每当胸中激荡出一首诗句,就会觉得豪情万丈,简直可以视忧苦患难为儿戏,过眼云烟而已,无足挂齿。想想也是,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身正气,何足惧哉?看到车窗外的渭水,老李感到激动,虽然前途未卜,人生渺茫,但心中却充满了无畏的气概,感觉踏实多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这才是英雄气概。

老李看着窗外,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里老李又回到了大学时的美好浪漫时光,女同学白珍穿着淡青色的旗袍,留着齐耳的短发,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看着自己,宛若清水芙蓉。忽然又到了杜甫草堂,他大胆地挽起了白珍的纤纤玉手,相拥而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皂味儿,草丛里的蟋蟀们一起大声歌唱,像手风琴的伴奏。转眼又下雨了,白珍拿出一把黄油布伞,让老李举着,然后挽着老李的胳膊,在雨中沿着翠绿的竹林小道漫步。白珍一直笑着,像雨中盛开的百合,老李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老李一下子惊醒了,列车突然急刹车停下了。

前边路上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也许是牛羊挡路吧。老李心里感到伤伤的难受,想着女朋友白珍不知道在哪里,是否可好。白珍的父亲是资本家,现在的日子一定难熬。老李最担心的是白珍会受到牵连。临走前,老李竟然不能见上白珍一面,只收到了她的一封信,白色的信纸上写着清秀的娟体小楷,是一首诗:

“巴山雨多情,

唯有君伴梦。

相知无相守,

此生奈何求?”

---白珍,1957年6月1日哭泣,雨无期。

老李看着信纸上的几滴泪痕,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他趴在桌子上,思念着白珍,心中伤痛之极,忧伤地如同死人。

四天后,列车终于进入新疆境内。老李一直是半梦半醒的,这样他觉得还舒服一些。他害怕自己完全地清醒,更不敢想起白珍。

中午时分,太阳将车厢晒得火热,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有人跳车了!”突然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老李一下子清醒了,急忙向窗外望去,看到路旁的岩石上趴着一个人的身体,好像是个女人,鲜血溅在石头上。列车继续前行,很快就看不见那人了。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老李的心急促地跳着,嗓子发干。他使劲咽着口水,眼前不断浮现着刚才的情景。此时老李才真正意识到,前方等待自己的命运无疑是残酷的。

接下来的第五天和第六天,列车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上行进,车窗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的生命;偶然有几簇发黄的灌木,或者在远处张望的黄羊。总之绿色是罕见的。

旅途中不断地有人跳车,据说这些人是疯了。老李渐渐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和其他不打算跳车的人们一起饥渴地盼望着到达终点。终点,意味着什么呢?没有人能够想像得出。

每当夜晚过去,清晨太阳出来,玫瑰色的阳光照在荒原上和列车上,老李的心中就唤起了希望。他深深地陶醉在这种豪放、博大、神秘而苍凉的西部风光中。他禁不住感到惊奇,因为居然会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和巴山蜀水相比,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令人难以理解而又叹为观止。

老李想,如果白珍能够看到这种风光,一定会喜欢的。或许,等自己安顿好了,就接白珍来新疆,两个人结婚,看起来新疆是个远离尘世的桃源。

一阵诗意开始在胸中涌动。想了很久,一句诗也没有冒出来。

历时八天八夜的漫长旅程终于结束了。列车到达乌鲁木齐车站。

当老李等人被装上一辆辆的军车时,才被告知旅程并没有结束,三天后才能到达目的地——伊犁。这段旅程虽然也艰苦,但是沿途的绿色和河流却让他们看到了生机和希望。没有人跳车,大家都坚持着;坚持就是胜利,有人说。对老李来说,坚持就是希望,就是有可能再见到白珍,和她结婚厮守一生。

到了伊犁,老李被分配到伊犁河畔某农垦兵团的某个连队,成为一名农工,住在土块垒的房子里。

由于老李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常常被监督做苦工,例如挖渠道、割芦苇等。一天下来,累得几乎要死。尤其是在芦苇湖里,成群的蚊子几乎可以吃人。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李给白珍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不要挂念,只是担心白珍的处境。听那些上海来的老农工说,一封信寄回内地大约要二十天。也就是说,来回要四十天左右。于是,老李扳着指头算着,盼着白珍的回音,望眼欲穿。

有一天早晨,老李所在的劳改班前往伊犁河畔割芦苇。走到伊犁河边,老李被眼前壮丽的景色惊呆了。只见宽阔的河面翻滚着汹涌混浊的波浪,发出沉闷的响声,寒气逼人,急速奔流西去,进入苏联境内。大河的两岸是一望无际茂密的原始灌木林,长着各种奇异的灌木野草,有的还结着颜色鲜艳的果实。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耀着,映衬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河边的地上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主要是马莲、芨芨草,还有满地的野葡萄枝叶,闪着发亮的露水。在河边有一大片洼地,长满了旺盛的芦苇。连队派老李这个班来割芦苇,晒干后用来扎成捆、编席子盖房子用。

老李身体结实,干活卖力,他总想让那些出身贫农的人们明白,出身地主的人也是能够干活的。老李穿着长筒雨鞋,戴着手套,头上是纱布做的防蚊面罩,仿佛是养蜜蜂的。老李上班前把镰刀磨得锋利,割起芦苇来不费力气,他还在河边捡了块粗糙的鹅卵石放在口袋里,隔一段时间就磨一下镰刀。老李干活常常动脑子,父亲教育他这样做才能使家业发达。老李还发现,连队里一些贫下中农干起活来能吃苦,但是却喜欢流笨汗、出笨力,脑子转得也慢一些。

也不知道干了几个小时,老李的肚子已经叽哩咕噜乱叫了,盼着赶快吃中午饭。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哨子声在闷热的芦苇湖上空激荡,班长终于下令吃午饭了。老李直起发酸的腰来,准备将一大捆芦苇扛起来。忽然他打了一个激灵,只见一条青色的水蛇高昂着头,在水面上悄然无息地飞快而来,两边划开道道水纹。

老李紧紧地握着镰刀,屏住呼吸,观察着水蛇的动向。水蛇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人的存在,或者是第一次见人。水蛇忽然转了方向,蓦然潜入水中。老李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地冷汗直流。他知道新疆的水蛇是非常毒的,每年都有农工被咬死。

水蛇忽然一下子冒了出来,就在老李的正前方。老李几乎是本能地一镰刀挥过去,银光一闪,水蛇被挥作两截,抽动着沉入水底。老李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身子几乎都拔不动了。

正在这时,前面的芦苇丛中发出响声,走出一个人来,装束打扮和老李一样,仔细一看,是个女的,扛着一捆芦苇。老李不认识这个女人,或许是其它连队来割芦苇的。这个女人不吭声,看也不看老李,只管向芦苇湖外面走去。老李想了想,扛起一大捆芦苇,跟在后面也向外走。

绿色的芦苇异常茂盛,水里还有许多寸把长的鲫鱼,偶尔还能看到小野鸭子惊慌地游走。有时候还能发现野鸭子窝,里面或许有十几个淡绿皮的鸭蛋。

突然,前面的女人哎哟了一声,肩上扛的芦苇滑落在水中,身子迅速往水中沉下去,两手在水中乱抓一气。老李一看不好,这女人是陷在淤泥里了!老李急忙跳到附近的一从芦苇中,伸出手拉住女人的手,喊道:“不要急,一只脚先出来。”女人挣扎着,终于出来了,急促地喘着粗气。老李告诉她说:“同志,要尽量贴着芦苇丛走,不要走空旷的水面。要小心。”女人感激地点点头,不说话。

老李先将自己的那捆芦苇扛在肩上,又用一只手拎起女人的芦苇,夹在腰上,向外面走去。女人跟在后面走,两手抱着双肩,身体不住地打颤。

终于走出了芦苇湖,一股清风迎面吹来,凉快舒服极了。

老李将两捆芦苇扔在地上,回头看那位女同志。女人坐在地上,将头上的纱罩取下来,还在喘着气。

“同志,你是几连的?我帮你把芦苇送过去。”老李问。

女人摇摇头。站起来,个子挺高,感激地看了老李一眼,吃力地扛起芦苇,摇摇晃晃地走了。老李看着女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白珍。她现在怎么样了?该收到她的回信了吧!

老李午饭吃了六个馒头,一大碗土豆汤,还有几块肥肉。在河边找了一块荫凉的草地,躺下来,耳边响彻着奔流的河水声,美美地午休了一觉。

终于到了傍晚收工的时候,在班长的哨声中,全班人马排着整齐的队伍返回连队驻地。老李盼着今天能收到白珍的回信。他每天都这样盼着。

一回到连队,连队的干事就大声叫道:“老李,四川老家的信。”

老李接过信,一溜烟似地跑到食堂后面没人的渠道边,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双手颤抖着,拆开了信封,掉出一张纸,上面草草地写着几行字,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那张纸上写着:

“老李,

白珍因受迫害已自杀,这是她写给你的遗书。顺致节哀。

一位同乡人”

老李觉得仿佛是在梦中,哆嗦着拆开小信封,里面一张雪白的信纸,打开,印入眼帘的是白珍娟秀的楷体,是一首诗:

“蜀道人生无助,

陋室独守红烛,

问君几时归兮?

无音、无讯、无期。

巴山无陵蜀水竭,

莫怨红颜情绝。

------白珍绝笔 1957年7月1日,青春的岁月”

老李坐在渠道边,一直到深夜。今晚的星空格外明亮,老李分明觉得,白珍就靠在自己的身边,小声说着话,一同欣赏着美丽而神秘的夜空。老李甚至能感到白珍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体温。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种感觉会在充满凉意的夜色中消失无踪,永远也找不回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休息。一大早老李就扛着铁锹出去了。

伊犁河畔的一棵大沙枣树下,老李挖了一个小坑,将白珍的绝笔信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用土埋好,然后在上面放了几块大鹅卵石。

老李站起来,在附近拔了一束野花,放在鹅卵石上,花朵绽放着美丽和宁静。

老李跪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又拿出一支钢笔,哭了起来,开始写诗:

“大河西流往事休,

青天雪峰俯首泣。

旷野丛林唤娇妻,

生死梦境岂可知?”

老李颤巍巍地掏出打火机,把纸点着了,放在地上,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将字迹抹去。一阵风吹过来,纸灰碎了,飘舞着散去。

老李哭着,低声念叨着:“朔野风大,纸灰飞扬。呜呼哀哉!”

老李跪着,将头触在地上,呜咽着哭泣。伊犁河水流淌着发出低沉的呻吟,整个旷野丛林沉默着,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

老李整个人都垮了。生活中什么都没有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每天上班、挖渠道、割芦苇,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在新疆生活下去,确切地说,他一直在问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活下去?是的,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中国人每当受苦受难的时候,常常彼此鼓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老李在想,为什么人要活着呢?人的生命是从哪里来的?看起来,活着是没有充分理由的。那么,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同样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白珍为什么会选择死呢?毫无疑问是为了逃避痛苦。难道只有身体的死亡才能逃避痛苦吗?活着为什么不可以逃避痛苦呢?

老李认为,痛苦应该是可以忍受的,而没有盼望、没有意义的生活才是不可以忍受的。对了,白珍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选择了死亡。老李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真正明白生死的问题,他快要疯了。是的,或许发疯是个折衷的好办法。可是,疯了和死了在感觉上有什么不同呢?这又是一个难题。

终于,老李发现自己活着还有最后一个小小的理由,那就是总有一天要回四川看看白珍的坟墓,那就等于见她本人一面了。是的,这是一个足够活下去的理由。好的,活下去吧。

每个星期天的早晨,老李都到河边沙枣树下,埋着白珍那封信的几块鹅卵石仿佛是白珍住的地方。每当老李来的时候,他都觉得白珍就在这里等着他。甚至有时都能听到白珍的笑声,看见她美丽的倩影,穿着淡青色的旗袍,打着一把黄油伞,在沙枣树下站着。对于老李来说,这就足够了。美丽的伊犁河畔是一个完全真实的童话世界,心中每一个奢侈的愿望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转眼间已经到了秋天。伊犁河边的灌木林开始发黄,像金色的阳光,映衬着蓝色的天空。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老李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沙枣树下,蹲在地上,静静地缅怀着白珍,回忆着许多许多的往事,仿佛进入了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听到背后有簌簌的声音,急忙回头,只见背后站着一个高个子女人。老李感到吃惊,站了起来。这位女同志看了看树下的几块鹅卵石,又抬头看着老李的眼睛,不说话。

这位女同志长得漂亮,一头整齐的短发,二十出头的样子,好像是大城市来的,老李觉得似曾相识。

女同志开口打破了沉默,是山东口音:“同志,你不记得我了?上次在芦苇湖你救了我。”

老李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哦,对了,原来是这位女同志。只是觉得仿佛是上一个世纪的事情。

女同志看着老李胡子拉茬,脸也没有洗,就问:“你早晨在这里干什么?”

老李有气无力地回答:“没干什么。”

“我姓张,你叫我小张吧。我是六连的,”女人似乎异常好奇,“请问怎么称呼您?你是几连的?”

老李沉默了一会,警惕地反问:“你早晨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女同志转头环顾四周,咬着嘴唇,叹口气说:“我喜欢早晨来河边转转,看着美丽的景色,心里舒服多了。”

老李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就想让她快点离开,于是说:“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这样我才感到舒服。”

老李说完转身蹲下,继续望着树下的鹅卵石发呆,重温着刚才幸福的梦境。

女人走了,低着头,纤瘦的背影沐浴着阳光。

转眼又是星期天的早晨,老李又坐在河边的沙枣树下发呆发梦。梦醒的时候,那位女同志又出现在面前。老李感到非常奇怪。

女同志开口了:“同志,你为什么每个礼拜天早晨都来这里?”

老李回答:“你怎么知道是每个礼拜天?”

“我每个礼拜天都来这里,每次都看到你在这里,就感到奇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女同志看着老李,眼睛明若秋水,让老李想起了白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同志,老李心里纳闷,她想干什么?

“我在这里悼念我的妻子。她死了。”老李想满足这位女同志的好奇心,这样就不会被她纠缠了。

“哦,是这样的。”女同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亮晶晶地充满了泪水。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看着女同志柔弱的背影,老李心里感到酸酸的难受,一阵惆怅飘落在心间。

女同志远远地坐在河边,呆呆地望着奔腾的河水,仿佛是一首诗,一首凄凉而绝望的诗。

忽然间,那位女人的背影变成了白珍,痴痴地坐在那里,孤独而绝望。

泪水一下子涌出老李的眼睛,他发疯似地跑过去,来到女同志的身后。

女同志坐在河边,脚前的沙子地上写着一行漂亮的楷书:“同是天涯沦落人。”

老李看着,如同电击,泪若涌泉,难以自己。

女同志吃惊地回过头,看着泪流满面的老李,站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李用袖子擦擦眼泪,说:“对不起,同志,”然后指着沙地的字,“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女同志的眼睛里湿湿的,看着老李深深的目光,安全和温暖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我的父母家人都死了,我在悼念他们。”女人的泪水涌出来。

老李默默地看着女同志的眼睛,那分明是白珍的目光在看着自己。老李全身如通电一样颤栗着,他蹲下来,用手指在沙子地上写了一行字:

“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李站起来,忽然仰头笑了几声,然后踉跄着,大声哭着,跑进灌木丛林。

女同志吃惊地看着,老李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中。她转过头看着沙子地上的诗句,久久地伫立在河边,恍然如梦。

接下来的礼拜天,老李没有去伊犁河边。

整整一个月,老李没有去河边。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这个星期天,老李决定去河边看看。他觉得自己正在忘记着许多许多的往事。

这是一个胡天九月的美丽早晨,秋天仓惶地从河边撤离,遍地洒满了灌木的落叶。

老李漫步走着,鞋子和裤腿上沾满了冰冷的露水。阳光已经照在他的身上,只是不觉得温暖。

快走到那棵沙枣树的时候,老李愣住了。

只见那位女同志,坐在树下,裹着一件雨衣,蜷缩在那里,瑟瑟地抖着,哀怨而孤独的眼睛正看着老李,眼泪流了出来。

老李想起白珍“陋室独守红烛”,心头一痛,蹲了下来,问:“小张,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张伸出苍白的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忐忑不安地说:“我在等着你……每个礼拜天都在这里等你。”

老李呆呆地愣了一会,突然跪下,一把将女人抱在怀里,二人抱头痛哭。

大河西流,飞鸟盘旋,灌木林一片寂静,金色的阳光照在辽阔的大地上。

冬天到了,大雪纷飞,洁白的世界。

经领导批准后,老李和小张结婚了。老李觉得自己是和白珍结婚了。小张是从山东青岛被发配到新疆的。

婚姻的幸福甜蜜让沉重的农场工作轻松了许多。每天傍晚收工后,小张总是把土房子里的煤炭炉子烧得通红,火墙发烫,整个房间里暖洋洋的,加上电灯泡桔黄色的灯光,家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每晚睡觉前,老李都要拿出唐诗宋词来读一通。小张不仅也喜爱诗词,而且还擅长音乐,其品味常常令老李肃然起敬。

结婚一个月后,小张怀孕了。小俩口的生活充满了快乐和希望。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每天早晨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冰凉的棉衣,老李总要吟诵这句诗。小张看着老李,心里感到幸福而踏实。

春天到了,然后是夏天,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长得和老李像极了。老李给儿子起名叫李小钊。

随着第一批农工子女的出生,兵团农场决定建立子弟学校,教师就从各团农场招募。组织上考虑老李是大学毕业,同时这几年劳动改造表现良好,就安排他成为子弟学校的老师,从事语文教学。小张也同时调入子弟学校成为音乐老师。

生活已经足够幸福了,对于老李夫妇来讲。

时间过得真快,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这是公平的。

这是1967年的夏天。老李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老李和小张已经成为学校出名的优秀教师,深受学生及其家长们的尊敬。快放暑假的时候,老李发现妻子又怀孕了。生了儿子李小钊后,为了向组织上表现一心扑在工作上,老李夫妇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在这几年里,小张至少人工流产了四次,每次都痛苦不堪,还把身体搞坏了,贫血比较严重。这次一发现怀孕,小张就坚决主张生下这个孩子。老李同意了,他也想要第二个孩子,希望是个女孩。

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一年了。这一年,人们觉得“文斗”已经不过瘾,于是爆发了“武斗”。

老李最初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观察了形势之后,老李决定应该表明自己的立场,加入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小张感到害怕,但老李说,只有革命才有新的希望。大丈夫不可坐而视之,应该投身革命,改变这个社会的现状。至少,老李悄悄地告诉小张,要为死去的白珍和小张的家人讨回一个说法。

武斗开始了,人们分为两派:红一师和红二师,真枪实弹地干了起来,同时都宣称要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老李是红二师的,由于英勇和出色的领导才能,深得造反司令老牛的赏识,很快得到提拔,成为红二师总参谋长。

几个月的流血冲突死了许多人。老李渐渐感到这并不是自己所认可的那种革命,而是老百姓自相残杀的角斗竞技活动,只是不清楚观众席上坐的是什么人。老李经过反复考虑,并和妻子慎重商量,决定退出。可是司令老牛正雄心壮志,把沁园春·雪的诗词挂在司令部的墙上,每天朗读一遍。尤其是读到最后两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时候,更是斗志昂扬,激动不已,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烟,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副模仿毛主席的样子。

老李这两天正盘算着怎么样急流勇退,前方传来消息,红二师在伊犁市的两个据点——绿洲饭店和伊犁饭店相继被红一师攻克,所有男女战士壮烈牺牲。尤其是伊犁饭店的几名学生男女战士,英勇作战,敌人见围攻不下,就放火烧楼。于是,几位战士放下武器,整理好军装,手拿毛主席语录,一边跳忠字舞,一边高声唱革命歌曲,在熊熊烈火中英勇就义。师部的战报说:“这些无产阶级的青年革命战士、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忠诚卫兵,表现出了大无畏的革命英勇气概,他们已经在烈火中永生!”

牛司令看完战报,将手中的茶杯愤然摔在地上,双手背在后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模仿着蒋介石的样子,嘴里不停地骂着:“娘**!娘**!”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眼中燃烧着革命的怒火,问道:

“老李总参谋长同志,你的意见如何?”

老李想了想,说:“牛司令同志,看样子革命形势严峻,敌人的白色恐怖已经逼近我们。我看,不如将部队撤进天山,等候增援,伺机反攻。同时,我们还可以派代表去北京,面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向他汇报说明这里发生的一切,揭露反革命妄图推翻红色无产阶级政权的卑鄙阴谋。这样,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会挥手拨云雾,拨乱反正,让这里的人民重见天日。”

牛司令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老李,嘴里喷出一股烟雾,犹豫着说:“是个好主意。但是,恐怕全师的官兵不会答应的,我们现在应该去战斗,去复仇,狠狠地教训敌人一顿。”

正在这时,几位团长报告进来,立正敬礼,大声说:“我全团官兵坚决要求杀往伊犁,誓死从敌人手中夺回我们的据点。”

牛司令一下子站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将茶壶震翻,掉在地上摔碎了。老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茶香味,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和白珍一起在杜甫草堂品茶,就是这样的茶香味。

牛司令推开窗户,看到门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男女战士。一位团长大声喊着:“誓死保卫毛主席!”群情激昂,人群中立刻发出整齐的吼声:“誓死保卫毛主席!战斗!战斗!”许多十八、九岁的男女战士面孔上浮现着仇恨、坚决和稚气。

牛司令激动得热泪盈眶,下令全师官兵整装待命,半夜十二点出发,进军伊犁,天亮前务必夺取绿洲和伊犁饭店,并攻克红一师的据点,全歼敌人守军,一个不留。

老李知道这是一次自杀式的攻击,因为红一师已经完全控制了伊犁,许多原先中立的团场也加入了他们,兵力空前增多,士气冲天。老李知道全师的人马已经被复仇的欲望所控制,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忠告,也没有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流血的游戏。他也知道,一定有人在观赏这场游戏,这人一定是整个游戏的策划者。

老李该怎么办呢?他首先想到应该怎样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如果这次进攻彻底失败,红一师的人必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一定会杀到这里的师部。事不宜迟,老李悄悄地溜回了离师部只有两、三公里的家。

一进门,妻子看见老李惊慌的神色,急忙问:“出什么事了?老李。”

“全完了!牛司令要带人去攻打红一师。这是去送死,全完了。”老李一屁股坐在床上。

“现在该怎么办?”小张非常恐惧,说:“我今天一天都觉得害怕,好像要出什么事。”

老李拉住妻子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慌。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带上孩子走吧!”

“去哪里?”

“回我的四川老家吧。”

妻子点点头:“好吧,你到哪里,我和孩子就跟到哪。”

妻子出去,从邻居家把儿子小钊叫回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天黑就动身出发。

天黑了。老李带着全家人出发,朝着伊犁河的方向。老李全副武装,背着一支苏制花管冲锋枪,裤子口袋里一边放一把手枪,一边放两把手电筒。腰上挂着五颗手榴弹和许多弹夹,小腿上绑着一把军用匕首。外面穿着一件军用雨衣,将全身都遮住,脚蹬一双高筒雨鞋,看起来和农工一样。老李还特地吩咐妻子带上了家里仅有的两瓶芝麻香油,防备在穿越沙漠的时候可以用来充饥解渴。

约半个小时的功夫,老李全家已经能够听到伊犁河的滔滔水声,整个灌木林漆黑一片,抬头看到天空群星璀璨,异常美丽。

小钊感到害怕,问道:“爸爸,我们要过河吗?”

“是的。”

“过河以后去哪里?”

“去乌鲁木齐,再去北京。”老李知道北京在儿子心中的地位。

“太棒了。那么咱们可以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啦!”

“那当然。不要吭声了,拉着妈妈的手,小心走路。”老李口气严肃。

灌木林一下子安静下来,偶尔有小动物惊慌的逃窜声。

这是一条老李和妻子都熟悉的路,来到那棵埋着白珍遗书的沙枣树时,他们禁不住停下来,默默地对视一下。老李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整个世界都非常奇怪,抬头看看星空,好像是幻觉。用手握了握冰凉的枪托,老李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这一切都是真的,正在发生!老李紧紧地握着冲锋枪,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好孩子和老婆,以及还没有出世的第二个孩子,希望这是个女儿。

来到河边,老李让老婆孩子蹲在草丛里不要动,自己仔细观察一下周围的形势。老李感到非常庆幸,因为上个月农场才在河上修了一座简易的木桥,否则过这条一百多米宽的汹涌河流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切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老李心里松一口气。

突然,黑暗中的河对岸有火星闪了一下。不好,老李心里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对面有人在抽烟!老李这两天一直认为,红一师有可能前来攻击红二师,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派人在这里防守,这样就可以断绝红二师的后路。老李曾经建议牛司令派兵驻防河对岸,保护这座桥。牛司令说过两天再说。现在,事情果然发生了。

怎么办?老李心中焦急万分。看样子今晚牛司令他们会全军覆没,因为红一师已经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太迟了,他知道牛司令已经出发了。老李感到惋惜,老牛是条好汉,只是还年轻,有勇无谋。老牛有个漂亮而贤惠的老婆,两口子非常恩爱,还没有生孩子。

老李让老婆看好儿子,趴在草丛里不要动,然后自己匍匐前进,向桥头摸去,一股新鲜凉爽的河水气味扑鼻而来。

老李爬上桥,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好在天黑加上河水声音大,自己不容易暴露。老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演过红军强渡大渡河的节目,扮演一名红军,就是这样在桥上爬着。今晚一切都成真的了,这就是生活吧。

老李已经接近对岸的桥头了,隐约看见居然有麻袋垒成的碉堡,还有几个人在晃动,抽着烟小声说话。老李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没有把握发动攻击。他想了想,悄悄地爬回了河岸。

老李知道这座桥的结构。由于是木制的,桥的底下撑着许多木头,纵横交错,非常坚固。老李决定从桥的底下过去,这样可以避免强攻,沿着河岸就可以进入对面的灌木林。老李开始摸索着过桥了,开始觉得还比较容易,因为木头支架密集,但是到了河中间,木头撑子减少了,河面汹涌的波浪打在木头上,将身上都溅湿了。老李明白,老婆孩子是无法这样过河的。那么,只有消灭守兵才是唯一的出路。

终于到了河对岸,老李的脚踩在岸上,感到说不出的踏实。他两手紧紧握着冲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蹲在桥头的芦苇丛里,仔细听着上面的人在说什么。

等了许久,上面没有任何动静,老李快沉不住气了。

这时,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老王,怎么还没有动静?”

“急什么,在这里守着呗。”

“司令说红二师的人会从这里逃跑,我可闹不明白。”

“司令神机妙算,要彻底打败红二师,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毛主席万岁!”有两、三个人在小声喊着口号。

“如果他们真来了,咱们五个人能守住吗?”一个小伙子颤抖的声音。

“看你吓得那个熊样,怕死不要当共产党员!”

没有人吭声了,岸上恢复了宁静。

老李心中有数了。他决定强攻,他有把握胜利。尤其是在儿子面前,他要树立一个英勇的革命战士形像,让儿子佩服。

老李沿着河岸逆流而上,然后进入灌木林。这里的路他不熟,没敢进入太深,估计已经绕到了敌兵的背后,就向河边走去。出林子一看,正好对着桥头的碉堡。

老李脱掉雨衣,将冲锋枪挂在胸前,右手拿着两颗手榴弹,左手拉着扣环,站直了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碉堡快步前进。他望着河对岸灌木林上方的星空,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

碉堡里一个人站在那里放哨,抽着烟,其余的人都在里面睡觉。老李已经非常接近了,对方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大叫:“什么人!口令!”

老李拉掉了扣环,扔出了手榴弹,回答:“毛主席万岁!回令!”然后一下子卧倒。

“轰”!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冲破夜空。火光中看见碉堡的沙袋飞了起来,溅落在河里。

老李爬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拿出手电筒,迅速照了一下碉堡里,三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不好,还有两个人。老李立刻关掉手电,飞身跃进碉堡。

“哒!哒!哒!”一梭子弹扫射在碉堡的沙袋上。好险!老李蹲在里面不敢抬头。

其它地方还有两个敌人,这是老李没有想到的。必须立刻解决掉,否则夜长梦多!老李从碉堡另一个方向的缺口里爬出去,迅速滚下河岸,从桥下穿过,到达另外一头,屏住呼吸,听着上面的动静。

枪声停止了。“轰”的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碉堡的沙袋飞落在河水里,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冲向碉堡。

老李飞快地跑上岸,蹲下举起冲锋枪,正好看到一个人影奔过来,老李扣下扳机,一个点射,子弹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火光,那个人影一个踉跄栽倒,手里的冲锋枪甩在老李的脚前。

还剩一个人!老李迅速卧倒、翻滚下了河岸,从桥下穿过,到另一边河岸卧倒。河岸上静悄悄的,只有河水的声音。老李一动不动,他想以静制动。

突然,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火光中整座桥从中间被炸断了。

老李惊呆了,完了,敌人炸桥了。

“嗨!”老李狠狠一拳打在河岸的鹅卵石块上。

正在这时,河对岸传来儿子的喊声:“爸爸!”

立刻,河的这边射出一道火光,儿子的声音消失了。

老李飞快起身,向着火光射出的地方扑去。

快接近的时候,老李把手电打开,扔在一边。立刻,一梭子子弹打过去,手电灭了。老李看清了,草丛里一个人蹲在那里。

老李一扣扳机,子弹倾泻过去。

“啊哟!”那人倒下了,尖细的声音,躺在地上呻吟着。

老李走过去,掏出另外一个手电筒一照,看见草里躺着一个女人,二十岁的样子,留着短发,满脸鲜血,胸脯上酒杯大小的弹孔流着血,急促地喘着气。她惊恐地看着老李,转眼就不动了,两眼睁着,看着星空。

老李照了照周围,发现还有一个小碉堡,里面有一个电动起爆装置,还有两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老李分明看到毛主席的头像正冲着他笑。

老李突然想起了儿子,他发疯似地冲向桥头。

老李站在断桥上,大声向对岸喊:“小钊!小钊!”

停了一会儿,“爸爸!”儿子的声音。老李一下子放心了,两腿都发软了。

妻子带着儿子站在对面,大声叫着老李。老李打开手电照着,大声问:“小张,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你怎么样,老李。”

“我好着呢!不要担心。”

“我们怎么办?”妻子大声哭着。

“你们先不要回家!等着我来找你们,我天亮就回来。”老李心里慌乱。

“你要去哪里?”妻子绝望的声音。

“我去找牛司令,他知道哪里有船,我天亮就回来,你们不要走。千万!”

“老李,你要小心啊,我们等着你。”

老李挥着电筒,眼里充满眼泪,转身离开了。他要立刻想办法救老婆孩子。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到伊犁,让牛司令立刻撤兵,退入天山保存实力。然后在天亮之前带人赶回来,把老婆孩子弄过河来。

老李在黑暗的灌木林里拔腿狂奔,看着天空的星斗确定着方向。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猎人追杀的野狼,在茫茫无边的丛林中亡命奔跑。

一年以后,1969年9月的一个早晨。

太阳刚刚出来,农场连队俱乐部的门前,墙根下蜷缩着一个人,衣衫褴褛,穿着黑色的破棉衣,赤着一双黑色的脚,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脏得一缕一缕的。只见这人满脸长长的胡子,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苍蝇不停地在脸上飞来飞去,一双眼睛充满混浊而睡意朦胧的目光。

人们匆匆忙忙地从他面前的路上走来走去,或上班,或上学,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偶尔几个小男孩跑过来,远远地叫着:“疯狗!汪!汪!疯狗汪汪!”这人仿佛没有听见孩子们对他的戏弄,只是偶尔冲着孩子们呲着牙,作出狗咬状:“汪!汪!”还把头像狗那样甩来甩去,口水就溅出来,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而去。农场的人们都叫他“疯狗汪汪”,似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字。

这人就是老李。

去年那个逃亡的夜晚,当老李挥泪告别对岸的老婆孩子后,就前去找牛司令。结果在灌木林里遇到伊犁河的许多大小支流,费了好大力气才过去,天蒙蒙亮还没有赶到伊犁。

后来,老李听见丛林中枪声大作,意外地遇到牛司令带着五、六十个残兵败将在逃跑,如惊弓之鸟,后面还有红一师的人在追杀。牛司令看到老李出现,仿佛看到了救星。老李带着他们撤退,趟过一条较小的支流,迅速隐蔽在对面的茂密灌木中,命令所有人员镇静,不许逃跑,听他的命令,坚决反击敌人。

这是一条水流平稳的支流,只有齐腰深的水。临过河之前,老李命令一个战士将军用水壶丢在岸边。

红一师的人追过来,看见军用水壶,断定牛司令他们早就过河跑远了,就停也没停地下了河,向这边岸上趟过来。等他们都下了河,牛司令他们才发现敌人并不多,只有十个人。昨天晚上吃了败仗,牛司令他们兵败如山倒,抱头鼠窜,吓得魂飞魄散。现在看见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追他们,心里立刻踏实多了。

红一师的十个人显然没有足够的军事训练,他们不是尽量分散过河,而是一股脑都涌到了河中间,争先恐后,生怕晚了追不上敌人。因为追了半夜,红二师的这些人几乎一枪都没有往回放,所以他们根本就不防备,只想争着立功。老李曾经听一个老红军私下告诉他,中国抗日战争时期,两个日本兵就可以把一个连的八路军狂追几十里路。情况就是这样。

看着河中间的十个人,都端着枪,戴着黄军帽,除了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躲在最后面,其余的都是高中学生模样的。老李看着他们,知道大家就等着他的一声命令。不知为什么,他感到一阵翻胃,几乎要吐了出来。忽然,脑海中出现老婆孩子正在河对岸苦苦等着他的情景,老李一下子清醒了,端起枪瞄准,大吼一声:“开火!”

霎那间,容易得仿佛在训练场上打靶,牛司令他们所有的冲锋枪一起怒吼起来,向河中倾泻出复仇的火焰,红一师的人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全部倒在了河里。河水顿时被染成血红色,尸体或浮或沉地被河水冲走了。

开枪的同时,老李看到那个年龄较大的敌人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在水中了,怀疑这可能是一个革命老兵油子,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潜在水里企图逃跑。

“乌拉!”“乌拉!”所有牛司令的部下都跳出来,学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苏联红军的样子,大叫着庆祝胜利,怀着一种复仇后的快感。

牛司令也叫嚷着:“痛快,真他妈的痛快!”

敌人的那位老兵顺流潜下去三十多米,终于憋不住,从河岸边的芦苇丛中把头悄悄地露了出来,大口喘着气。老李看见了,没有吭声。

正在这时,牛司令端起一把半自动步枪,一个点射,老兵的头上迸出了血红,慢慢地沉入了河水中。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牛司令看着河面,叹口气说:“革命不能只让年轻娃娃们牺牲。”

这场小战斗的胜利,大大鼓舞了他们的士气。牛司令和老李经过合计,决定暂时撤到天山中他们的一座秘密练兵营躲避一下,从长计议,同时决定由老李带上两个人前往乌鲁木齐红二师的总部——新疆大学汇报这里的情况。

老李急着要回去救老婆孩子。牛司令就告诉老李放心,他知道有一条船在桥的附近芦苇湖里藏着,他要亲自带五个弟兄前去,把自己的老婆和老李的老婆孩子都接过河来。老李不同意,要亲自去。可是牛司令说老李的工作更重要,关系到老婆孩子们长远的安全,应该带兵立刻进入山里,并前往新疆大学向上级汇报。最后牛司令说,这是死命令,要相信他。

老李无奈,挥泪告别,带着其他人向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天山出发。牛司令带着几个弟兄迅速消失在丛林中。

在茫茫原始灌木林中走了一整天,一行人风尘仆仆,傍晚时分,终于到达雄伟的天山脚下。站在山坡上向后面望去,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整个灌木林,远处一道道的河流,像玉带一样闪亮着。

走进天山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全体人员都感到格外的安全,同时也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大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睡觉了。趁着天还没有黑,老李命令大家不可怠慢,继续向山里前进。

天已经全黑了,老李估计到营地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的路程,就命令全体就地宿营,安排岗哨完毕,其余的人吃饭睡觉。

半夜里,老李耳边突然听见妻子和孩子叫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森林里漆黑一片,身边是此伏彼起的鼾声。老李大汗淋淋,觉得像是做了一个恶梦。

天终于亮了。树上的哨兵报告,远处的山下一个人骑着马正朝这边跑来。老李命令准备战斗。

骑马的人终于走近了,原来是牛司令派人前来报信,说已经将老李的老婆孩子找到,为了安全起见,准备将他们和牛司令的老婆一起安排在天山的另外一个秘密营地。同时命令老李在将人马安排妥当之后,立刻出发去乌鲁木齐。

老李等人听了,非常高兴。报信的人又策马回去了。

沿山坡向上走了约两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秘密营地。这里储备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弹药,足够他们生活两年的,同时这里易守难攻,是座天然的工事。

休息了一天一夜后,老李安排了负责营地的人,然后挑了两名精干的弟兄,其中一位会说维语,带上行李干粮,一同翻越天山,前往乌鲁木齐。他们顺山谷向上,穿过积雪区域,到达山脊,然后下山,途中打了几只雪鸡烤着吃了。傍晚到达山脚下,找到一个哈萨克牧人的木屋,喝了一阵奶茶,吃了羊肉,恢复了力气。

吃饭的时候,这位好客的老哈萨克牧人问老李,为什么汉族人要彼此杀来杀去?

老李回答说,这是人类的共性,不只是汉族的特点。看一下新疆历史就知道,维吾尔族、哈萨克等民族都是彼此杀来杀去。此外,世界历史也是这样的。

哈萨克老大爷不说话了,不停地喝着奶茶,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老李他们又出发了,决定沿乌伊公路走。路上发现红一师已经控制了部分路段,来来回回许多红一师的军车。于是,老李他们设计夺了一部军用卡车,开车前进。

两天后,老李三人到达乌鲁木齐,这里的秩序还相当不错,但是也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他们在市里弃了车,步行来到新疆大学,风风火火地向红二师总部的首长汇报了情况。首长们非常重视,安排他们住下,告诫他们不要离开大学校园,休整一下,等候通知。

住了一个星期,老李他们才得知,原来这里的首长们和北京有一条军事热线,直接和周恩来总理保持联系,每天汇报有关武斗的情况。这一情况让老李他们感到无比骄傲和激动,原来毛主席、周总理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党和国家的领袖们真是太英明了!

一个月后,老李终于接到首长命令,让他们三个人前往北京,面见周总理和毛主席,亲自汇报这里的情况。同时,给他们三个人签发了特殊军事通行证。

三人乘上火车,五天五夜后到达石家庄,火车停下了。公安人员上来检查证件,命令所有前来北京汇报的人就地下车,乘火车原地返回,说这是中央的命令。

老李感到窝火,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合计了一下,认为没有完成任务,不能回去,不如先各自回老家,两个星期后再回北京碰头。

于是,三个人从石家庄分手。凭着特殊通行证,老李不用买票就乘火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一切变化都不大,仿佛是在梦里,老李直奔白珍家的豪宅,那里已经成为政府的办公室了,也没有人知道白珍的坟在哪里。老李恍然若失,回到大学看看,已经没有人上课了;又到杜甫草堂,故地重游,感叹风景依旧,朱颜已改,只是不见佳人。

老李还是找到了几位故人,没有人知道白珍家人的下落。他们告诉老李,四川的武斗也非常厉害,尤其是重庆,嘉陵江两岸互相用大炮轰,把过往的客轮都打沉了。

老李住了三天,觉得这里已经不再是故乡了,令他惦记的倒是新疆的家人。于是他乘火车前往北京,急着想完成任务,然后就立刻回新疆。火车上,许多都是前往北京汇报或告状的人,老李终于明白,全中国都在武斗,都在流血。那么,英明的党中央为什么不下令制止呢?我们不是有强大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人民解放军吗?老李感到费解。

途中有几位云南上访的人告诉老李,云南某些地区的武斗已经升级到吃人的地步。胜利者将俘虏杀死,在学校的操场上架起大锅把人肉煮熟,让人们随便用刀割下来拿回家吃,目前已经吃人无数。听说周恩来总理得知此事,立刻下令当地的一位军区司令带着部队来到吃人最严重的地方,用枪指着县委书记的脑袋,威胁说如果他们再敢吃一个人,就让他的脑袋开花。这样,那里的吃人风才渐渐刹住了。

老李听了,毛骨悚然,但他相信这是真的。

快到北京的时候,老李和所有的上访人员又被赶下车,不许进入北京。说中央已经下令严禁武斗,让大家放心回家吧。这总算有点结果了,老李实在呆不住了,也无法和另外两个人汇合,于是就立刻转车独自回到了新疆。

回到乌鲁木齐,发现持续近半年的武斗真的结束了,新疆大学的红二师总部也撤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老李搭了一辆去伊犁的货车,星夜赶路,惦念着老婆孩子。

终于回到了似乎还能闻到硝烟味的农场。老李下车的时候,连队认识他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老李感到嗓子一阵发干,恐惧从脊梁骨上升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要从牛司令带人和老李在河边分手后说起。

牛司令带着五名弟兄回到了伊犁河的断桥处,在上游的一处芦苇湖中找到那条藏着的船,几个人乘船过了河。他们到桥头附近的灌木林中寻找老李的老婆孩子,却在那棵沙枣树下发现了娘俩个浑身布满枪眼的尸体。红一师的人已经来过这里,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农场!

牛司令哭着跪倒在地上,看着老李的妻子死不瞑目,两只手还护着怀孕鼓起的肚子。小钊的头趴在妈妈的身上,地上的血已经凝住了。

哭了一阵,牛司令站起来,让部下将这娘仨掩埋在沙枣树下。然后说要进农场去找自己的媳妇,几名部下死劝不住。临行前,牛司令差一位弟兄去山里向老李报告平安无事。老牛知道老李的性格,他希望老李能够完成光荣而重要的任务,去北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这里的情况。至于自己,就是死了也不害怕,这样也就对得起死去的同志们了。然后,他命令其余四位弟兄各自逃命,但是有一位小伙子坚持要和司令同行。于是,两人全副武装,等到夜色降临,悄悄地潜回农场。

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和红一师埋伏在那里的人交上火了。随从的弟兄战死,牛司令腿部中弹被俘了。

当天夜里,红一师的人把牛司令和他的媳妇带到农场的一间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把他媳妇的衣服扒光,绑在椅子上,然后抬过来一部扬琴,把扬琴弦的一端绑在他媳妇的两个乳头上,让一位文工团的女战士坐在那里,伴随着惨叫声弹奏《东方红》的曲子。老牛被绑在椅子上,和媳妇面对面坐着,他大声吼叫着,把面前的桌子边都用牙齿咬秃了。

然后,有两个人拿着十字镐,让老牛的媳妇眼睁睁地看着,一下一下地在老牛的头上刨,每一下都迸出血来,溅在媳妇的身体和脸上。不一会儿,老牛就咽了气,媳妇也昏死过去。

第二天早晨,他们把老牛媳妇一丝不挂地绑在俱乐部的墙上,用刮胡刀片“割礼”,然后号召所有的人前来观看“两性人”。于是,许多人们都前来观看,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着,指着骂这是一个女反革命份子,是个坏蛋,两性人。整整三天三夜,老牛的媳妇就这样被折磨死了。

没过两天,周恩来总理居然亲自打电话到新疆,严令新疆兵团司令部调查办理此事,说这是法西斯行为,不是革命行为。于是人们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中央对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并非天高皇帝远。

武斗很快就停止了。中央下了死命令,没有人敢违抗。只是,没有任何人被追究责任,中央也没有再追问“两性人”事件。新疆平静了,但是全国还有一些地方仍在武斗,并持续了多年。

但是,对于老李来说,一切都晚了,这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老李疯了。农场里没有人感到意外。

冬天到了,老李披头散发,赤着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在垃圾堆里和野狗、乌鸦一起争东西吃。晚上有时候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有时候就睡在俱乐部里。时间长了,他开始学着狗爬和狗叫,有时候还冲着人呲牙咧嘴。于是,人们叫他“疯狗”,小孩子叫他“疯狗汪汪”。

春天到了,夏天又到了,转眼又是秋天。人生如梦,总是没有醒来的时候。

这是1969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疯狗汪汪”坐在俱乐部外的墙根下晒太阳,长发披在肩上,满脸胡髭,赤着一双黑脚丫,一付肮脏乞丐的样子,小孩们从他面前过去,大声叫他“疯狗汪汪”。

今天是中秋节,人们排着长队在商店门口买凭票供应的月饼,每位职工限额两块,小孩子们在商店周围跑来跑去,兴奋地等着大人把月饼买出来。有些家庭的独生子女甚至已经将月饼拿在手里吃了起来,引得一大群小孩围着看,嫉妒得眼睛发红。

“疯狗汪汪”坐在墙角里,看着人们捧着月饼从面前走过,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一个小孩拿着月饼从面前走过,不注意摔倒了,“疯狗汪汪”伸手去拉那个小孩,结果小孩子吓得嚎啕大哭。大人们赶快跑过来,以为是“疯狗汪汪”要抢小孩的月饼,就冲着“疯狗汪汪”一顿恶骂,并让小孩子捡起石头来打。立刻,在场的几个小男孩从地上捡起鹅卵石,劈头盖脸一顿打过去,“疯狗汪汪”抱着头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嗷嗷地惨叫着。石头雨之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到“疯狗汪汪”屁股上的裤子破了一条大缝,就拿着一把自制的纸弹皮筋枪,悄悄地走过去,对准那条缝就是一枪,然后转身跑掉了。

“疯狗汪汪”疼得“噌”地一下子跳了起来,站起来就要追那个小男孩,恨不得要把小男孩撕成碎片,但是在场的大人们对着他一顿吼骂,“疯狗汪汪”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瞪着眼睛,在地上像狗那样爬来爬去,低低地发出狗一样凄惨的叫声。

这是“疯狗汪汪”常常遭遇的事情。即使是做一条狗,一条疯狗,生活也是艰难的。

过了一会儿,大人小孩们仿佛看完了马戏,觉得无聊,就像鸟兽那样散去了。

“疯狗汪汪”蜷缩在墙角里,用手擦擦脸上的血迹,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昏昏欲睡。

“李老师!”一声轻轻的呼唤。

“疯狗汪汪”一下子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面前站着一位高个小伙子。

“李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啊,不记得我了吗?”小伙子手里端着两块月饼,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这两块月饼是我送给您的。”小伙子停顿了一下,说,“李老师,我知道您没有真疯。”

“疯狗汪汪”向小伙子呲着牙,狗叫了几声。

“我知道,这是您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记得您教我的时候,让我当学习委员,常常单独给我讲许多课外知识。您是我最为敬佩的老师,不仅过去,现在仍然是。”小伙子蹲下来,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

“疯狗汪汪”安静了,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磕了一早晨的瓜子皮。

“您曾经给我讲过,古希腊有一位哲学家,是犬儒主义的创始人,他崇尚并甘愿选择狗的生活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时我不明白,认为这人一定是疯了。但您说不是的,因为这位哲学家思考生命意义的角度不同。您还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生命的意义永远也不会找到。这样的话,人与狗的实质区别并不大。”

“因此,如果相信人的生命并没有真正高于狗生命的意义,那么人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还要承担比狗更多的责任和原则呢?所以当时你说,作一条狗或许是一种高明的选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长大成人了,已经参加了工作。我明白了越来越多的人生道理,也知道你说的或许是正确的,那就是,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所以,当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听到人们叫你疯狗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你比那位古希腊哲学家更高明,因为一条疯狗比一条正常的狗所承担的责任还要少。这就是你的选择!对吗,李老师。”

“疯狗汪汪”还是低着头,用手拿起地上的瓜子皮,放在嘴里嚼着。

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李老师,我知道你在听着,你不需要回答我。”

小伙子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李老师,我在想,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活着本身到底是什么呢?存在本身又是什么呢?看起来,我们完全可以选择做一个人或一条狗,选择活着或死亡,那么,选择到底是什么呢?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没有原因的,是那么自由的,甚至让我无法相信这是没有原因、完全自由的。”

“另外,我还在想,那位古希腊哲学家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希腊,同时当地的人们有能力并且也愿意施舍给他,使他可以相对容易地存活;甚至亚历山大大帝也敬他三分。可见,在人们的眼中,他仍然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有怪癖的人。但是你的情况就不同了,首先这里的冬天是寒冷的,你无法像野狗那样整夜在雪原上游荡,你必须要找房子避寒,你需要回家;其次,这里的人们贫穷得很,也不愿意施舍给你,因为人们从不把疯子列为人的范畴,因此也就没有责任要怜悯你。此外,人们还要拿你寻开心,作为一种娱乐方式,或者欺负你,发泄某种怒气。总之,你无法证明,做一条狗或者疯狗要比作一个人更容易。最为重要的是,你的理性头脑非常发达,你可以选择死亡,但是你却无法选择发疯。”

“刚才我看到你本能地去帮那个小孩子,但是人们却用石头打你,你的反应告诉我,你的心中无法抹去人的良知和尊严,你根本无法逃避这两者。良知和尊严,是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本身就是人的责任和价值,这也是区别于动物最根本的特点,是与生俱来的。可是,良知和尊严到底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是什么?我实在想不明白,李老师,你能告诉我吗?”

小伙子默默地看着,李老师低着头,有两滴亮晶晶的东西滴在地上的尘土里,溅起一点烟雾。

“李老师,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始终把你当作父亲一样看待。”

李老师抬起头,双眼看着学生,过了一会儿,嘴里发出清晰的声音:

“把月饼留下,然后走开,让阳光照在我的身上。”

小伙子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恭恭敬敬地把月饼放在李老师面前:

“谢谢你,李老师,但是我需要新的答案,真正的答案,希望您将来某一天能告诉我。”说完,转身离去了。

“疯狗汪汪”躺在那里,睡了整整一天,以至于过往的人们以为他死了。

当天晚上,“疯狗汪汪”回到很久没有光顾的家里,紧紧地关上门,立刻就变成了老李,一个非常清醒的老李。清醒,这是老李感到最为不幸的一点。

他坐下来,望着桔红色的灯光,妻子儿子的说话声和笑声又回荡在耳边。他拿出纸笔来,感到手指僵硬,似乎不会写字了。他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写着:“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活着?”

老李房间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里面发出绝望悲凉的疯狗哀鸣声。

1976年,毛主席和周总理已经死去,邓小平将“四人帮”打倒,许多在文革中遭到迫害的人都陆续得到平反。以江青为首的所谓“四人帮”也受到审判,江青受审时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让我咬谁就咬谁”,比喻很直白,却很少有人听懂。由于老李是疯子,没有人为他平反。同时老李也认为,不能轻易相信眼前的形势,等等再看。

1982年8月,老李忽然被平反,接到通知回学校教书,所有的工资补发。原来,那位送给老李月饼的学生已经成为农场的领导。为此,农场还专门编排了一出戏,以老李为原型,描述了一个惨遭万恶“四人帮”迫害成为疯子的知识分子,在党的平凡昭雪春风吹拂下,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重新回到了光荣的教师岗位,为党的教育事业发出余热。

1984年,老李被提拔为教导主任。1987年,又被任命为校长。

1993年,老李六十岁了,光荣退休。在退休欢送大会上,一位小学生大声朗诵一首赞美诗:

“他像一位辛勤的园丁,

默默地为党的教育事业耕耘;

他又像一枝无私的蜡烛,

甘愿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啊,李校长,我们的好校长,

您——,多保重。”

一阵热烈的掌声,老李上台发言。

看着台下一张张青春无邪的面孔,老李突然想起了中秋节的月饼,一时间不知道该对学生说些什么。

老李退休后,决定回四川成都老家住几年。临走前,他又来到了伊犁河边那棵沙枣树下,妻子小张、儿子小钊、未出世孩子和白珍的墓前,默默地坐在那里。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棵沙枣树长粗长大了许多,树下长满了旺盛的马莲和岌岌草。马莲正开着淡蓝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着。天空碧蓝如洗,大朵的白云静静地飘行着,远处的雪峰在阳光下闪耀。

大河西流,一如既往。沙枣树、芦苇湖和河上的那座木桥,仿佛还在述说着昨日的故事。

老李站了起来,戴上墨镜,捶捶发酸的腰,环顾四周,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自言自语道:“斯人已去,荒冢一堆;斯时已去,人生一世。”

老李慢慢地走了,略微躬着背,热泪在脸上流淌着。

一望无际的灌木丛林充满勃勃的生机,看不到任何历史的痕迹。

老李的故事讲完了。

大家都望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不吭声,直到餐车的服务员小姐过来提醒他们:

“对不起各位,餐车要打扫卫生了。快到睡觉的时间了。”

大家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于是,六个人不情愿地站起来,回到他们的四号车厢。

老李又泡了一杯茶,坐在窗户旁的座位上喝着。阿姨说累得要死,就爬上去休息了。雪山、雅歌、雷子和高中生坐在下铺,不甘心就这样睡觉了。

雪山开口问老李:

“李老师,能不能讲讲你回到四川成都后的生活?”

这是大家都想知道的,从93年到现在,老李的生活是怎样的?

老李喝了一口茶,说:“既然是讲真实的故事,索性就讲到底吧。”

大家立刻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老李故事的尾声。

老李回到成都后,开始感觉还不错,故乡人非常热情。大约住了一年,他发现这里已经不再是他年轻时的世界了。人们喜欢吃喝玩乐,尤其喜欢打麻将赌博,这里的人称为“玩棋牌”。沿着市中心那条河的两岸,摆满了棋牌桌子,人们三五成群坐在那里,如醉如痴地玩着,绵延十几里,蔚为壮观。

走进市里的大街小巷,随处可以看到人们在赌博,麻将和吆喝声不绝于耳。人们说成都是风声雨声麻将声,声声入耳。老李对这种全民皆赌的状况感到震惊,同时也从心里厌倦。

可是,住了两年后,老李被检查出发现患有癌症。老李并不是很在乎,觉得自己年龄大了,本来就活不了多少年,索性想开一点,好好活几年。尽管老李这时仍然拒绝玩棋牌,但是一个人却感到无聊,于是被朋友们拉去跳舞,说是锻炼身体。结果,老李很快就迷上了去舞厅跳舞。他尤其喜欢去一个名叫“夕阳红”的歌舞厅去跳舞,从此觉得生活中多了许多乐趣。

后来,老李认识了一位长期在这里跳舞的年轻小姐,两个人谈得满投机,颇有知音的感觉。可是后来,老李知道这位小姐是个妓女,就感到难过和痛心。但是,小姐的手段也不可小瞧,终于有一天,老李忍不住诱惑,被拉下了水。

老李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位小姐,慷慨地给小姐许多钱。后来,小姐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见到。老李伤感极了,觉得被戏弄了一场。可是很快,又一位小姐主动和老李缠到了一起,老李开始觉得还比较内疚,后来突然想通了,渐渐地开始沉溺于这种享乐的生活。他想,反正自己又不是婚外恋,也不是陈世美,对得起良心,没人管得着,不干坏事。他还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和22岁(大学毕业年龄为标准)以下的女性发生关系。这一点,老李始终严格地遵守着。

后来,老李还是觉得有点不安,尤其是每次到杜甫草堂的时候,总是想起白珍看着自己的目光。时间长了,老李决定离开成都,前往重庆。刚到重庆的时候,他非常讨厌这里的气候和山路,整天下雨,觉得沉闷。他写信对朋友说:“整个重庆就像一座漏雨的地下室,而且灯泡好像还坏了。” 可是在第一年里,老李就泡遍了歌舞厅等娱乐场所,觉得在这里生活还是满刺激的。于是他决定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就买了一套一居室的小商品房,还经常把小姐带回家来。

有一天,老李挥豪写了几个欧体毛笔大字挂在墙上,上面写着:

“谜语:我堕落了。”

在纸张的右下角还写着一行小小的楷书,近前一看,是:

“谜底:原来生活就是这样。”

这就是老李故事的尾声。今年他决定回新疆看看,心里一直对这块土地挺想念的。

听完老李故事的尾声,雷子脸憋得通红,忍不住说:“李老师,我敬佩您的坦率,可是,你怎么可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呢?”

老李看也不看雷子,说:“你这样问我,我不生气。可是,我不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理由是什么?”

雷子叹着气低下头说:“理由就是白珍,和你的妻子儿女。”

老李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杯子一歪,茶水溅了出来,把裤子打湿了一片。他放下杯子,一面掏出手绢擦着裤子,一面温和地回答说:“他们都死了,我现在得了癌症,你能告诉我理由吗?”

雷子看着大家,说:“理由,是来自你对生活认识的标准。”

“你说得非常好,雷子,”老李清了清嗓子,“直到今天,我都一直无法告诉我的那位学生他想要的真正答案:人为什么要活着?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自杀,但是每次我都这样说服自己:活下去吧,看看将来会发生什么?”

大家不吭声了,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生活的标准是什么呢?”高中生忍不住问。在学校里老师给过学生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学生背会,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

雪山插话说:“不同的答案,决定不同的人生。”

老者听了,忽然问雷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雷子伤感之余还是有点恼火,他说:“我问你为什么选择堕落的生活方式。”

老李苦笑着:“因为我是一条狗。”

车厢里一下子沉默了。

服务员古丽走过来催促大家:“赶快上床睡觉,马上就要熄灯了。”

话音未落,整节车厢的大灯都熄灭了,大家只好上床睡觉。

雪山和雅歌躺在各自的床上,彼此说了声“晚安”,就睡去了。

车窗下的那盏小灯亮着,发出暗淡的桔黄色光芒,列车隆隆行驶,急速奔向前方。

当广播里响起欢快的歌声,七、八号铺的六位乘客知道又一个早晨到来了,这是漫长旅途的最后一天。今天傍晚,火车就将到达终点站乌鲁木齐。这应该是令人愉快的一天。

大家陆陆续续起来,雅歌去卫生间换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裙,越发显得干净精神,光彩照亮整个车厢。

正在这时,广播里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旅客同志们,你们好,前方到站是嘉峪关车站,有在嘉峪关车站下车的旅客请作好下车准备。”接着,播音员又开始动情地朗读:“嘉峪关是雄伟万里长城的最西端。从您的右前方向车窗外看去,可以看到雄伟的嘉峪关城楼。……”等等。

高才指着窗外大叫:“看哪,嘉峪关城楼!”几个人急忙挤到窗户前向外看,只见不远处的黄土高坡上巍然屹立着嘉峪关的城楼。

一阵大风刮过,卷起漫天黄土,风烟中的城楼孤独地伫立在荒原上,如同饱经沧桑沉默的老人。

“我要下车!”雷子突然大叫,几个人惊讶地看着他。

雷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梅子肯定在这里!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一定是在这里。我要下车!”说话间已经热泪盈眶。

大家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雷子敏捷地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装进包里,收拾停当,然后大声叫:“古丽!我要下车!”

古丽急忙跑过来,问明白了,给雷子换了车牌。雷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卷五颜六色的纸,问道:“各位,可不可以在乌鲁木齐和其它地方替我张贴一些梅子的寻人启事?”

五个人一起把手伸过来,异口同声说:“没问题。”

雷子在每个人手里都放了一沓,连声说:“谢谢了,谢谢了。”

雪山递给雷子一支笔和通讯录,说:“雷子,请留一下你的电子邮件地址,以后保持联系。如果找到梅子了,就说一声,我一定会参加你的婚礼。”

雷子和雪山互相留了联系办法。

火车缓缓地停下了,雷子一转眼就跑到了窗外的站台上,背着大背包,向四号车厢这边招招手,然后转身匆匆走了。一阵狂风夹着黄沙吹过站台,雷子的背影不见了。

火车又开动了,离开了嘉峪关,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

好长时间,五个人都不说话,大家望着窗外,各有所思。

古丽走过来,提醒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吃饭?餐车快要停止供应早餐了。”

于是,大家站起来,前往餐车吃早饭。吃完饭,雪山问该谁讲故事了。发现只剩下阿姨和高中生了,大家就敦促他们快讲,务必在旅程结束前讲完最后两个故事。

按抓阄决定的顺序,该轮到阿姨讲故事了。阿姨一路上少言寡语,神色沉重,大家也不好直接问她。于是,就盼着听她的故事,或许能够了解她的生活。

阿姨说昨天晚上她一夜都失眠,天亮的时候终于想好了自己要讲的故事。阿姨说她不擅长说话,希望大家谅解,但她真的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这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否则哪会有人愿意听她讲故事。

大家都对阿姨一阵鼓励,迫不及待地听她慢慢讲述着……


前言

第一章 天堂见,麦子

第二章 今夜最想哭泣

第三章 为爱而活着

第四章 活着是什么

第五章 流泪的雪人

第六章 虚拟人生

第七章 西域风情

第八章 大漠江河

第九章 这是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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