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漠江河
------我是沙仑的玫瑰,是谷中的百合。
奶奶名叫婉儿,出生于1920年1月,父亲是省级官员,家庭富裕而有势力,有一个弟弟。十五岁那年,父亲出差到北京,带着婉儿和弟弟。有一天,父亲到一位官员家里去作客,把婉儿和弟弟带去了。吃完饭后,那位官员告诉在场的宾客,说今天特地邀请到留美博士宋尚节先生前来演讲,主题是关于基督教信仰。
当时的宋尚节在全中国都大名鼎鼎,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最有影响力的基督教演讲家。婉儿听着宋尚节的演讲,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动着她的心灵深处,令她激动不已。演讲结束时,宋尚节博士问,在座的有哪一位愿意接受基督教信仰。婉儿立刻就站了起来,接着站起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于是,宋尚节当场就带领他们几个年轻人祈祷,作出了接受基督信仰的抉择。之后,宋尚节给他们每人赠送了一本《圣经》。婉儿打开《圣经》,扉页上写着一行字:“去那遥远的地方,传扬上帝基督的福音。宋尚节赠。”
父亲为女儿的举动惊讶,同时也感到高兴。由于蒋介石总统和宋美龄夫人大力提倡基督教信仰,当时的官员们认为这是一种时髦和高贵的潮流。父亲见过宋美龄并佩服不已,下定决心要把女儿也培养成那样出色的女子。在婉儿十七岁那年,父亲把她送到美国留学,学习文学专业。
在美国的四年学习生活,使婉儿的学识和眼界都大为开阔,同时由于积极参与校园的基督徒聚会,信仰也日渐成熟。在此期间,婉儿反复思考并研究美国的文化和体制,终于发现,美国的立国之本就是基督教。这里的人们对《圣经》无比尊敬,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以及道德标准都来自于《圣经》的指导。想起中国的同胞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军阀混战,日寇侵略,战火蔓延,人民苦难深重,婉儿感到极其痛心,每天早晨起来都为中国祈祷,同时思考着如何让中华民族改变这样悲惨的处境。
四年弹指一挥间,婉儿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毕业,于1941年回到中国,时年二十一岁。回国后来到重庆,父亲已经病重,他心痛地告诉婉儿,半壁河山已经沦陷,国破民亡,国民政府不断南下撤退,亡国之日似乎已经不远。婉儿问母亲和弟弟在哪里,父亲说弟弟在抗日前线已经阵亡二年多了。母亲伤心过度也已去世。婉儿听了,失声痛哭。父亲喝着茶,怅然涕下。
父亲问婉儿有什么打算。婉儿说自己要考虑一段时间,同时可以照顾父亲。父亲听了就流泪,说希望婉儿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尽管是女孩子,父亲却为她感到骄傲,并寄希望在她身上。父亲还说,他不会让这把老骨头连累婉儿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婉儿发现父亲已经安然去世。婉儿悲痛不已,抱着父亲大哭了一场,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自己玩耍的情景。令婉儿心里感到安慰的是,这一个月里父亲已经接受了基督信仰,婉儿知道父亲此时已经在天堂里,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间的战乱和苦难。
父亲被埋葬的时候,国民党政府的一些官员到场表示哀悼。婉儿请了一位老牧师主持父亲的葬礼。当棺木被土掩埋好的时候,牧师低沉的祷告声震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扉。最后,牧师请婉儿朗读一段《圣经》,是《圣经》最后一书里的内容,《启示录》二十一章第四节。
婉儿穿着黑色的长裙,接过雪白的《圣经》,头上蒙着的黑纱被风吹动着,安静了一会,她轻声朗读道:
“上帝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婉儿清晰而美丽的声音在墓地上飘荡着,仿佛天堂传来的歌声,令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婉儿合上《圣经》,心中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平安,眼里充满晶莹的泪花。老牧师走过来,拥抱着婉儿,说:“主耶稣基督赐福你,我的孩子。”老牧师慢慢地走了,人群渐渐地散去。
这时,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走到婉儿面前,说了声“请大小姐节哀”,啪的一个立正敬礼,双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婉儿含泪的双眼,然后转身离去了。
婉儿望着军官的背影,想起了弟弟。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婉儿继承了父亲留下的一笔钱财,说是给她预备的嫁妆。婉儿在重庆住了一个月,每天闭门不出,在家里读《圣经》、祷告和思考。突然有一天,她决定离开了,并且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婉儿从重庆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到达上海。
上海街头上随处可见日本士兵,到处都是被践踏的痕迹。在从美国回来之前,一位美国牧师给婉儿一张名片,说他们教会的一位宣教士全家住在上海,名叫内森,让婉儿设法和他们联系上。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婉儿来到了一个绿树成荫的小胡同,按了一下门铃,出来一位中国老太太。婉儿说明来意,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闺女,你长得这么漂亮,一个人跑来跑去可是危险哪!可千万躲着那些日本人。”
婉儿询问这家美国人的情况,老太太说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大部分的宣教士机构都撤到云南去了,这家美国人也走了,上个星期才走的。说完就关上了大门。
婉儿坐在门口的树下草坪上,心里非常失望,她来上海是因为认定这是上帝的意思,但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背着一袋垃圾从面前经过,黑乎乎的脸蛋上还流着血,似乎刚刚被人打了一顿。婉儿心里顿时一阵怜悯,想起弟弟小时候被人打的样子。
“你过来!”婉儿招手。
小男孩四处看了看,停下来,迟疑地看着婉儿,走到面前来。
“你捡垃圾干什么?”婉儿笑着问。
“卖钱,家里没有饭吃了。”小男孩是江浙口音。
婉儿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烧饼递给小男孩,又递给他两块大洋,说:“快回家吧!”
“谢谢大小姐!”小男孩把钱塞好,咬了一口烧饼,背着垃圾袋一溜烟地跑掉了。
小男孩转身的时候,一个信封从垃圾袋的破洞里掉了出来,飘动着落在婉儿的脚前。
婉儿低头一看,信封上是英文和汉语,赫然写着:内森先生收。地址就是自己要找的这位内森家。
婉儿心中狂跳不已,拣起信封,看到已经被拆开了,就拿出里面的信纸,颤抖地打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内森,
最近怎么样?听说你马上就要去云南了,希望你能够看到这封信。
中日战争爆发之后,我一直在想上帝的意图是什么。我在河南开封的圣经学院教英文好几年了,中国的基督徒学生们都非常用功。后来,开封被日军占领之后,我们学校被迫搬迁。在戴永勉院长的带领下,我们恒切祷告,终于决定前往陕西,我们在西安附近的凤翔县城教学上课已经有两年了。这正好迎合了戴德生先生创办内地会的宗旨,把福音从中国沿海传到内地去。
我现在仍然教英语,目前学校急需要中国的神学老师,戴永勉院长和中方的马可院长正积极联络师资人员,他们让我也帮忙打听一下。我想到你在上海呆的时间比较长,认识的中国基督徒知识分子也比较多,所以请你物色几位有奉献精神的中国基督徒,一定是对这种工作无比热爱的,你可以推荐他们来。
谢谢你了。
主耶稣基督与你同在。
丽莎
1942年1月1日”
婉儿看完这封信,激动地喃喃自语:“感谢你,我的上帝。”
婉儿出发了,离开上海,前往陕西凤翔,这是一条艰难的旅途,期间或者坐火车,或者步行,或者乘坐驴车,偶然还能搭上国民党的军车。屡次经过日本人的关口、土匪、军阀、共产党的地盘,经历许多次惊险,但最后总是化险为夷。有一次傍晚经过日本人的关口,前面的人都被日本人拦住了,其中一位年轻的妇女还被拖进岗楼凌辱。婉儿硬着头皮,心里不停地祷告,向关口走去,两位日本哨兵站得笔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婉儿就直接过去了。长长松了一口气,婉儿一路飞奔跑进树林,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靠着一棵大树气喘吁吁。婉儿知道这是上帝在保护她,与她同在,让她放心大胆地向前走。
三个月后,婉儿毫发无损地到达陕西凤翔县城,找到了西北圣经学院。令婉儿惊奇的是,自己脚上的鞋子居然都没有穿破。
婉儿走进凤翔县城的时候,合城都惊动了。这里的老乡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年轻漂亮而高贵的女子,人们以为或许是天女下凡了。
西北圣经学院的全体师生热情地接待了婉儿。晚上,婉儿在学校的礼堂里讲述了自己来这里的经过,全体师生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戴德生院长发言说,婉儿的经历和心志深深地激励着他,中国需要像婉儿这样的优秀基督徒,圣经学院需要像婉儿这样的出色教师。
接着,中方的马可院长发言,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学校已经正式决定聘用婉儿为教授。然后举起那封丽莎教授写给内森的信,大声说:“上帝让这封信奇妙无比地落在婉儿的手里,迄今为止,我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有力的推荐信。”
头发已经花白的丽莎站起来和婉儿紧紧拥抱,整个礼堂里响彻着热烈的掌声和赞美上帝的欢呼声。
1944年春天,婉儿已经在西北圣经学院任教近两年了,她的信仰、人品、素质和学识受到师生们的一致好评。戴永勉和马可院长说,感谢上帝赐给这样一个优秀的基督徒教师,并相信上帝一定有特别的计划在婉儿身上。
这一段时间,婉儿通过与师生们尤其是学生的广泛接触,和他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婉儿了解到马可院长全家都在这里,有几个孩子;丽莎已经六十岁,还是独身一人,据自己称是条件太高了。圣经学院里的女生多于男生,大部分学生是来自东南沿海地区,以河南、山东两省的学生最多。由于战争的缘故,学生们在忧国忧民的同时,更加担心基督教信仰在中国的传播是否会前功尽弃,毕竟西方向中国正式宣教已经一百多年了。作为院长和老师们,也对中国的前景感到担心和迷茫,上帝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全校师生们最为关心的问题,这也是他们下一步必须要明确的工作和生活方向。
这也是婉儿想知道的,上帝在自己身上和中华民族身上将要有怎样的计划?留美几年的时间,看到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和因此而给人民带来的赐福与高贵,婉儿为自己的民族感到痛心和焦急,她常常在清晨跪在卧室里为中国祈祷,盼望上帝能够将数亿中国人从愚昧和苦难中拯救出来,脱离水深火热的悲惨处境。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中国人必须尊敬并接受《圣经》的信仰与文化。因为《圣经》中说,人类只有相信耶稣基督才会被上帝拯救,这是不可动摇的条件。
婉儿清楚地知道,明白上帝的计划将关系到自己一生的走向。她在上课之余,常常和学生们一起祈祷并探讨这些问题。早晨,婉儿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祈祷,希望能够明白上帝在自己生活中的具体计划。
复活节的早晨,婉儿醒得特别早,想起自从回国后就没有跑步锻炼了。于是就出了学校,沿着凤翔城的街道上慢慢地跑步。县城非常小,几分钟就跑到城门了,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被朝霞染红。婉儿突然想登上城墙看看远处的风景,也好祈祷和思考一下。
从石头阶梯跑上去,城墙高大坚固,上面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站在这里能够看到县城的全貌和远处的黄土高坡,以及闪闪发亮曲折的河流。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火红的霞光将大地和城墙染成绚丽的瑰色。婉儿伫立在城墙上,碎花丝绸旗袍被晨风吹动着,宛若美丽的雕塑。
婉儿站在那里祈祷,感叹上帝创造自然界的奇妙,敬畏和赞美之情在心中澎湃不已。过了一会儿,婉儿顺着城墙慢慢向西走去,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前面一个人正跪在地上,阳光照在这人的身上。原来是马可院长在祈祷!
婉儿不知道应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去,正犹豫之间,马可院长站了起来,看见婉儿站在那里,有点意外,就招呼说:
“婉儿教师,你早!”
“马可院长,您早,打搅你祈祷了。”婉儿觉得冒昧了。
“不,我祈祷完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和你探讨一个问题。”马可院长和蔼而谦逊。
“请说,马可院长。”婉儿也想知道马可院长的一些想法。
“你说,上帝在中国的计划是什么?”马可院长看着婉儿,绚丽的朝霞照着他们的身影。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上帝是爱中国人的,他一定会拯救中国人的。”婉儿想起了父母和弟弟,心里一阵失落。
“那么,你认为上帝在你生命中的计划是什么呢?”马可院长明显有点激动。
“我也不知道,但我每天祈祷,希望上帝能够让我明白。”婉儿觉得有点遗憾。
马可院长沉默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上帝在中国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上帝在我生命中的计划是什么?”
“真的?”婉儿非常激动,“是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当然,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这也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当你明白了我所说的,你就会明白上帝在你身上的计划是什么!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婉儿不太明白:“您能清楚地告诉我吗?”
马可院长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会的。我每天早晨来这里祷告,已经两年多了,在此期间我终于明白了上帝在我身上和圣经学院的计划。而我现在呢,就是希望有一个合适的人能够明白并去执行这项计划。这是一项伟大的计划!必然写入整个教会的历史和中国的历史。”
婉儿听着,心里怦怦直跳。
马可院长仰起头笑了,阳光中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婉儿,你可知道,今天我对上帝祈祷说:上帝啊,我不知道谁应该去执行你的计划,我祈求你今天就把这个人带到我的面前。当我祈祷完站起来的时候,你出现在阳光中,站在我的面前。上帝啊,你是何等伟大!”
婉儿听着,浑身仿佛有电流通过,上帝的呼唤在心中响起。
“马可院长,请你告诉我全部吧。”
“好的。我深深感到遗憾,因为我不是这项计划的执行者,但我相信上帝知道谁是最合适的人。当你来到这个圣经学院的时候,我就隐约感到上帝的计划开始启动,我激动不已,简直难以再等待下去。”马可院长的声音有点颤抖。
婉儿不说话,静静地听着,美丽的面容在阳光中发出圣洁的光芒。
“两年前的复活节,我早晨起来在城墙上祈祷,忽然看到西北大地上空乌云翻滚,暴风雨将至。此时,上帝的话语临到我脑海里,他说:去吧!差遣他们去西北大地传播我的真理信仰,将福音传回耶路撒冷。”
马可院长停顿了一下,“当时我的浑身都在颤抖,我就问上帝说:主啊,请明示我。上帝的声音再次临到我的脑海,充满威严和爱意,他说:去!向那些异族传扬我的福音,我要拯救他们。”
马可院长看着婉儿,眼里充满了信任和希望。
婉儿问:“这些异族是什么人?”
马可说:“你学过世界地理,应该知道中国的西部是阿拉伯民族,但上帝首先说的是西北大地,我研究了一下地图,发现这些异族应该是指的新疆境内的维吾尔等民族。也就是说,要想将福音传回耶路撒冷,新疆是第一站。”
婉儿高兴地一拍手:“对了,就是他们。我知道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宗教,而且是伊斯兰教,我在美国读过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好像是一位上个世纪前往新疆宣教的英国女基督徒写的手记。”
马可牧师高兴极了,说:“是的,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也是我想告诉所有学生们的,去西北大地传福音吧!这是上帝交给我们的使命,是将福音传回耶路撒冷计划的第一部分。”
婉儿又问:“那么,为什么上帝要安排我今天早晨见到你呢?”
“问得好!因为我祈祷的主要方向是求上帝选一位带领者,去执行这项计划。今天我们看到了,你是上帝选择的带领者。
婉儿听了,说:“我想您应该是最好的带领者。”
“不,”马可院长的声音异常坚定,“上帝的智慧谁能测透呢?我多么希望能够亲自前往,但上帝让我留在学校,或许以后我会去的。”
婉儿兴奋不已,但又觉得事情重大,就说:“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
马可院长说:“不仅要认真思考,更要常常祈祷,最终你应该自己从上帝那里得到答案,而不是从我这里。”
婉儿点点头:“好的。当我得到答案的时候,就立刻告诉你。”
马可院长说:“好吧,我们现在一起来祈祷。”说着在阳光中扬起双手,大声祈祷说,“伟大的上帝啊,愿你亲自让婉儿和其他学生明白你的计划。奉耶稣基督的圣名祷告,阿门!”
当天晚上,当婉儿正在宿舍里祈祷的时候,几个女生敲门,说来找婉儿聊天。婉儿和这几位女生关系密切,就把今天早晨马可院长的话告诉了她们,并请她们一起为这件事情祈祷。几位女生听了,非常兴奋,答应会暂时保密的。
一个月后,已经是深秋了。一天夜里,当婉儿祷告的时候,上帝的话语临到她的脑海里,让她带领学生前往西北大地向异族传福音。婉儿激动极了,同时又祈祷上帝把合适去的人放在自己的面前。刚刚祈祷完毕,就听到有人敲宿舍门。
婉儿打开门,一下子涌进来五个女生,争先恐后地说:“老师,我们愿意前往西北大地传福音。这是我们今晚祈祷得到的答案。”
婉儿一拍手,大笑着说:“上帝是何等伟大!姐妹们,让我们一起去吧!”
“哈利路亚!”女学生们一起欢呼起来。
婉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几位女生一起前往马可院长的家。马可院长已经睡了,听到敲门声赶紧穿衣出来,婉儿说:
“马可院长,我们愿意前往西北大地传福音,将福音传回耶路撒冷。这是上帝的旨意!”
马可院长看着这群青春年少的女学生们,流下了眼泪,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通知明天早饭后全校师生在礼堂里集合。”
第二天,马可院长宣布了这一计划,呼吁愿意响应的学生可以到婉儿那里报名。全体师生听了动员,立刻沸腾起来,群情激昂。
马可院长在操场上画了一幅西北几个省的地图,标注城市的位置和名称,号召学生们祈祷并选择前往的地点,并站在所选的地点上长期祈祷并思考准备。
很快,有三个男生报名,还有一对新婚夫妇学生也报名。有的学生在地图上选择兰州、还有的同学选择迪化(今乌鲁木齐)、伊犁、阿勒泰,婉儿经过祈祷,选择了新疆南部的沙漠城市喀什。于是,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同学站在地图上自己所选的地点祈祷思考,彼此交流。
祈祷和准备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年,时逢中国抗日战争胜利,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圣经学院为此举行了盛大的祈祷庆祝活动。
1946年秋天,万事俱备,西北圣经学院发动了中国教会历史中第一次有规模有组织的向异族宣教活动。婉儿当时二十六岁。
参加这支宣教远征团队的共有十二人,婉儿领队,五位单身女生,三位单身男生,一对年轻夫妇,还有美国教师丽莎女士。出发时经费比较紧张。
团队的行动计划是这样:九月从陕西出发,冬天到来之前必须抵达兰州。在兰州停留四个月,学习维吾尔语,等来年春天一到,就出发前往青海,争取在六月份到达青海省首府西宁市。然后稍作休整,继续前进,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够在1947年九月底抵达新疆首府迪化市(现乌鲁木齐市)。
一个礼拜一的早晨,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全校师生都集中在操场上为宣教团队送行,大家与马可院长一同跪倒在地上,为一行十二个人齐声祷告,然后唱起马可院长作的《遍传福音回耶路撒冷》的圣歌。
婉儿带着全队人马出发了,每个人骑着一头驴。此时,师生们哭声一片,相约天堂再见。整个凤翔县城都惊动了,人们夹道观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婉儿身上,人们议论着,目送着这班人马消失在黄土小道上,身后扬起渺渺的烟尘。
路过西安的时候,婉儿看着高大巍峨的城墙,心里一阵伤感。十七世纪,考古学家发现了大秦景教碑,记录了基督教传入中国的过程。当时正是唐朝的鼎盛时期,基督教和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同时传入中国,同是外来宗教,而唐朝政府却倾向于佛教,并引导人民选择了佛教,从此将中华文明正式带入黑暗的异教信仰中,一直到现在,长达一千多年。中华民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并仍在继续付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选择呢?婉儿不明白,当时的唐太宗是一位贤明而知识渊博的皇帝,或许,因为佛教的文化更有利于人民对皇帝的臣服吧。毕竟,基督教在文化方面最大的特点是提倡人人平等。《圣经》说,所有的人在上帝面前都是罪人。是的,谁有资格被称为圣人呢?还有,《圣经》中说只有一位上帝,这样皇帝就无法在人们心目中成为神。因此,这不利于任何独裁统治,或许,这些都是关键的原因吧。
团队沿着渭水河畔进发,穿越八百里秦川,由于山路崎岖,团队被迫把驴都送给山里的人家,改为步行。一天傍晚,团队筋疲力尽,在渭水河边的山脚下搭帐篷宿营,婉儿和其他几位女生在河边梳洗,坐在大石头上,让清凉的水冲着脚,舒服极了。一位叫路德的女生说:“我想在新疆完成宣教工作后,就前往阿拉伯世界传福音。”
其他几位女生纷纷表示这是个好想法。
婉儿说:“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将福音传回耶路撒冷。或许,是我们的后代继续这一使命。”
丽莎说:“当福音传回耶路撒冷的时候,世界的末日就到了。”
“是的,”婉儿说,“《圣经》说,当末日的时候,耶稣基督就会从天上回来,全人类都将看到,万族都必哀哭。”
一位女生问:“为什么万族都要哀哭呢?”
大家都看着婉儿。
“我想,是因为那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明白得已经太迟了。”婉儿两只脚在水里晃动着。
晚上,男女分为两个帐篷宿营。山涧里响彻着潺潺的水声和野鸟的孤鸣声。
半个月后,终于走出了茫茫秦川,所有的人都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十月底,团队顺利抵达甘肃省首府兰州市。兰州,是丝绸之路的重镇,座落在滔滔东流的黄河畔上,背靠群山,地势险要。
到达兰州后,团队住在兰州政府内部的招待所。当地的基督徒早已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并为他们请了教维吾尔语的老师。此时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团队就一边帮助当地基督徒建立教会,一边学习语言。
冬天转眼就过去了,春天似乎按耐不住兴奋的心情,早早来到了兰州。婉儿和大家商量了一下,准备在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出发。此时,兰州教会已经建立,团队里的一个女生提出要留下来从事教会工作,并相信这是上帝在她身上的计划。婉儿同意了,大家一同为她祈祷,挥泪告别。
团队又上路了。休养了五个月,大家都精神抖擞,只是抱怨维吾尔语太难学了,这样恐怕难以承担宣教工作。婉儿认为,一旦进入新疆的维语环境,学起来会很快的,正如自己在美国学习英语一样。
走了一个月,沿着河西走廊古丝绸之路前进。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干燥缺水,戈壁荒滩一马平川,被积雪皑皑的祁连山脉夹在中间。团队开始体会到旅途的严酷和劳累。丽莎虽然年龄大,身体却好得很,婉儿让她走在团队的最后,防止有人掉队。有一天,那对年轻的夫妇突然走不动了,婉儿和丽莎赶快去询问,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妻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由于衣服穿得厚,大家居然都没有看出来。婉儿责怪他们为什么不在兰州的时候告诉这件事情。这对夫妇说,他们不愿意说是因为怕让他们在兰州留下来。
婉儿让全队的人都停下休息,大家都一起为他们夫妇和腹中的孩子祈祷,求上帝赐福这个孩子。全队的人都感到欣喜,在这漫漫的旅途中从此就多了一份盼望。估计孩子会在到达迪化后不久出生,不知道是男孩是女孩。
四月,进入青海,这里完全是一个野生动物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平川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成群的牦牛和羚羊在游动。天空又高又兰,空气在明亮的阳光下干净而透明,大朵的白云低低地飘行。大家说话的时候发现彼此能够听得特别清楚,声音传得非常远。四月中旬,团队抵达青海省首府西宁市。
西宁市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周围几个省的民族,服装各异,有藏族、回族、汉族、维吾尔族、东乡族,等等,还有穿着不同军装的国民党政府军以及地方军士兵,偶尔还会看到藏兵。据说这里也是土匪强盗们常常聚集玩乐的地方。
西宁市政府听说基督教宣教团队到达,青海省主席急忙亲自接见询问,并给予热情的吃住款待。主席先生说,他素来敬仰蒋委员长及其夫人的基督信仰,今天能够亲眼看到这么多高素质的中国基督徒们,实在是肃然起敬啊!
当主席了解到婉儿他们的宣教计划,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一路到新疆匪患猖獗,即使是政府部队都必须结队而行,你们这些文弱女子和书生岂不是羊入狼群!”
婉儿回答说:“上帝既然差遣我们,就必然会保护我们。”
青海省主席力劝不下,就送给他们两匹骆驼和一些银洋,让他们一路保重。
休息了一个星期,团队又开始上路了。两匹骆驼分别给丽莎和怀孕的妻子骑,其他的人仍然步行,沿着青新公路前进。
出发一个多星期,路途上还算平静,偶然遇到一些商队,都奇怪地打量着他们。
这一时期,国民党政府委派张治中将军担任新疆省主席,并统领西北区的军队。婉儿他们出发后,青海省主席越想越不安,就给张治中将军发电报告知此事。张将军闻讯大惊,生怕这些青年学生遭遇不测,立即电令青海省驻军派出一个骑兵连,星夜狂追,终于将婉儿他们整个团队追上。在说明张将军的命令后,不由分说,全部强行押送回到西宁。
回到西宁,青海省主席更加热情地款待婉儿他们,并劝他们回到西安圣经学院,或者也可以留在西宁从事教会工作,这样会安全的。
婉儿执意不肯,并和整个团队整天祈祷,希望早日能够出发。整整一个月,团队所有的人员心意坚决,不可回转,青海主席只好向张将军报告这一情况。张将军对此非常感动,叹曰:“若我中华民族都有这些基督徒的精神,光复中华就指日可待。”
张将军终于同意团队出发,并希望能够派兵护送,但婉儿谢绝了,说上帝是最好的护卫者。青海主席竭力相劝,说这样怎好向张将军交代。婉儿看主席为难,就同意带两名士兵一同出发。主席就选了两名精干而勇敢的少尉,穿上便衣,带上武器装备,命令他们护送团队到达迪化后,直接到张将军那里报到。这两名军人都是东干族,会说维吾尔语,信仰伊斯兰教。主席说这样容易和沿途的人们打交道。
团队又上路了,一行十三个人,还是两匹骆驼,时间已经是1947年六月初。比计划的时间已经晚了一个月。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气候越来越干燥,绿色越来越少,许多地方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根本就找不到淡水。幸亏两只骆驼能驮许多淡水和干粮,再就是沿着青新公路走比较省心,不必担心会迷路。经过青海湖的时候,全队人员都被一望无际美丽如海的湖水所倾倒。
七月,终于走出青海的茫茫旷野,进入新疆境内。大家都异常高兴,在一个淡水湖泊旁就地宿营,休息两天。这天晚上,两位军人在附近打了两只野羊,架起篝火烤肉吃,全队的人都很高兴。婉儿带领大家一起唱圣歌,朗读《圣经》、祈祷,并邀请两位军人参加。但两位军人说,他们是信奉穆罕默德的上帝,和婉儿所信的耶稣的上帝是不同的,所以不愿意参加学生的敬拜仪式。婉儿表示理解,并感谢他们的护送。
吃完饭,篝火在夜色的旷野中熊熊地燃烧,头上的星空璀璨夺目,令人着迷。婉儿和团队的所有人手拉着手,围着篝火欢乐地跳舞,庆祝进入新疆境内,他们齐声唱许多首圣歌,哈利路亚的欢呼声响彻寂静的旷野。
第二天早晨是礼拜天,团队举行了正式的聚会和敬拜活动。大家忍不住唱了许多首圣歌,朗读一些《圣经》的内容,然后由婉儿作简短的演讲。婉儿穿着一身白色的旗袍,赤着脚站在湖水边的砂石上,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所有的队员坐在草地上,将雪白的《圣经》放在草地上,或放在膝盖上,那两位军人远远地站着,警惕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婉儿理了理被微风吹动的头发,开口讲话:
“弟兄姊妹们,同学们,今天,我们终于来到新疆这块向往已久的土地上,肩负着耶稣基督交托给我们的使命。看哪,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上帝的国度已经开始从这里延伸。”婉儿说着,指着远处茫茫的旷野和美丽的湖泊,队员们一阵热烈鼓掌。
“我们已经走了一年多,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但我们没有畏惧,并将继续经历新的挑战,直到胜利到达终点,开始上帝的福音工作。”
“我常常感到惊奇,也感到快乐,因为上帝竟然愿意选择我们去从事这种最高贵而美好的工作。当我们的脚步不断走向并踏上新疆这块土地时,我甚至能够感到魔鬼开始恐惧和颤栗,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的势力就开始崩溃,这已经成为定局。”
“因此,我的弟兄姐妹们,当我们踏上这块土地的一刹那,胜利就已经属于我们。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上帝圣灵的力量正通过我们成就天国的事业,这是任何人和魔鬼的势力所不能抵挡的。正如主耶稣所说的那样:‘看哪,时候就要到了,其实已经到了。’”
耶稣在《圣经·马太福音》28章19节还说:
“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听哪,这就是我们的使命!今天,我们正在继续并经历这一伟大的使命,在新疆这块上帝所选择的土地上。”
“弟兄姐妹们,我知道,此时此刻,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洋溢着难言的喜乐、爱、热情、自豪和盼望,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没有畏惧和后悔的位置。”
“明天,就让我们出发吧!西进!西进!直到耶路撒冷!”
婉儿的话讲完了,全体队员发出欢呼声:“西进!西进!哈利路亚!”
第二天早晨蒙蒙亮,全体队员出发上路。两位军人建议尽量避免在中午走路,因为新疆的中午气温非常高,容易消耗体力。这个季节新疆的白天时间特别长,有利于旅行。
三天后,进入沙漠边缘地带,晴空万里,骄阳当头,全队人马第一次见识沙漠环境的厉害,沿途随处可见人和动物的白色尸骨。怀孕的那位妻子感到痛苦不堪,但是依然坚持着,丈夫细心照顾妻子并不断地祈祷上帝的保护。
整整三天,走出了沙漠,已经是傍晚时分,进入一小片绿洲开阔地,全体队员筋疲力尽,纷纷爬到一条河边痛饮,然后躺在大树下休息。队员中有两位男生来自长江中下游,擅长钓鱼,他们用女生带的针线做成渔具在河里钓鱼,结果收获巨大,全是寸把长的小鲫鱼,全队人员都乐滋滋的。女生们像往常一样去找一些干牛粪,男生负责点火,一顿烧烤,阵阵鱼香味扑鼻。
奇怪的是,两位军人拒绝吃鱼。婉儿就问为什么,两位军人说,可兰经规定伊斯兰信徒不许吃鱼,这是阿訇说的。婉儿说,可兰经中并没有这样说。两位军人不高兴,说阿訇最熟悉可兰经。婉儿说,你们是有文化的人,自己看看可兰经就是了。两位军人说,可兰经都是阿拉伯原文,看不懂。婉儿说,国民党将军白崇禧已经负责翻译了一本《可兰经》,是汉语的,相信容易获得。两位军人听了高兴,说一定要读一下。最后,婉儿对他们说:“信仰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不可以只听别人说,自己一定要亲自读、思考和实践,然后再比较一下,这样的决定才是明智的。”两位军人连连点头,感到佩服,又听一位队员说婉儿曾在美国留过学,于是对婉儿更加尊敬不已。
全体队员美美地享受了一顿鲫鱼烧烤,然后搭帐篷宿营。这时,两位军人将婉儿和丽莎叫到一边,躲在一棵树下,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山坡让他们看。只见有两个人骑着马在山坡上向这边张望,是什么人看不清楚,但是他们身上背着像弹弓叉一样的东西。两位军人解释说,这是支枪的架子,也就是说,这两个背枪的人十有八九是土匪。正看着,两个骑马的人消失了。
有土匪!全体队员一下子感到紧张了。婉儿让大家镇静,时刻依靠上帝的保护。两位军人认为今天晚上肯定会有一场恶战,凶多吉少。婉儿让大家跪在草地上一同祈祷,然后决定继续宿营,因为既然无法在茫茫的旷野上逃跑,兵力也不足,那就只有依靠上帝了。最重要的是,婉儿已经得到了上帝给的答案。全体人员开始宿营,大家都没有脱衣服,全部挤在一个帐篷里。两位军人荷枪实弹,准备拚命。婉儿告诉他们,必须严格服从她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和开枪。
夜半时分,月色格外明亮,从帐篷里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偶尔几只野鸟在叫唤,安静得让人耳朵发响。大家都睡不着觉,小声祈祷,背诵《圣经》的一些句子。两位军人紧紧握着步枪,手心直冒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的原野中传来马蹄声,片刻之间就近了,如急风暴雨。婉儿大声说:“主耶稣啊,你与我们同在!”大家一同说:“阿门!”
几分钟的时间,就看见二、三十个黑衣人骑着马来到了跟前,全部拿着步枪,蒙着黑面纱,戴着礼帽。他们迅速将帐篷围在中间,把枪对准帐篷。一位手里拿着连发驳壳枪的人看起来是他们的头目,虎背熊腰。
帐篷里没有任何动静,不远处两匹骆驼甚至都没有站起来,仿佛并不在意他们的到来。
土匪们没有动作,帐篷里的队员们屏住呼吸,汗流浃背,只有马匹粗粗的喘气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楚。
两位军人想要冲出去拚了,婉儿和其他队员使劲按住他们,严厉地凝视着他们的眼睛,示意他们听从命令。两位毕竟是出色的军人,服从了婉儿的命令。
外面的土匪头目仔细地看着帐篷,座下的马开始躁动不安,不停地用蹄子刨着土,试图向后退缩,仿佛非常害怕。土匪头目使劲拉住缰绳,用两腿夹住马肚子让马安静。
忽然,土匪头目一挥手,所有的土匪一起开枪,顿时枪声大作,划破寂静的夜空。
帐篷里的人都闭上了眼睛,怀孕的夫妇紧紧地用身体挡着腹中的孩子。两位军人一阵后悔没有冲出去。
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婉儿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看着外面喷着火舌的枪口。婉儿惊奇的发现,所有的子弹都射在帐篷周围的地上,溅起道道火光。
密集的射击持续了约一分钟,枪声突然嘎然而止。
土匪们定睛看着帐篷,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寂静得出奇。
所有的马匹突然开始惊慌、倒退,忽然一声唿哨,土匪们立刻掉转马头,策马而逃,恐惧得如同被风吹散的糠皮。
整个原野恢复了平静。
队员们睁开眼睛,看着帐篷外月色皎洁,空无一人。两位军人走出帐篷,趴在地上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他们走了。”
全体队员一下子瘫倒在帐篷里。婉儿和丽莎走出帐篷,互相拥抱着,喃喃地赞美上帝,这才发现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大家一齐跪倒在地上祈祷,感谢赞美上帝,两位军人也跟着一起大声说阿门。
婉儿让大家收起行装,连夜出发,顺着青新公路前进。
第二天一早,全体队员已经走出绿洲,到达一个驿站。大家停下来休息,准备水和干粮。水是用牛胃做成的水袋装的,干粮主要是炒面和新疆囊饼,还有一些咸菜。驿站里有许多过往的客商和军队士兵,纷纷对这支学生团队感到好奇,同时也警告他们前面会有非常厉害的马匪。
休息了一天一夜之后,全体队员重新上路。走了一会儿,两位军人和婉儿并排行路,说有事相求。婉儿问是什么,两位军人说,前天晚上的事情让他们相信,绝对是上帝在帮助婉儿和整个团队。他们感到非常敬畏,想了解一下婉儿所信的上帝到底是谁。说到最后,他们表示想借《圣经》看一下。婉儿和其他队员感到高兴,立刻借给他们两本《圣经》看,并让他们从新约开始看。
婉儿告诉队员们在旅途中时常为两位军人祈祷,让他们能够明白并相信耶稣基督就是上帝。
1947年八月初,接近东部新疆的重要城市哈密地区。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地上长着一簇簇灰色的灌木,走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队员们为了打发旅途的枯燥,就边走边朗读《圣经》。每个人轮流读,从马太福音开始,其他的人边走边听。两位军人也主动加入了读《圣经》的行列。
走了一个多星期,没有遇到任何绿洲和人家,也没有任何泉水或河流。大家携带的水马上就用光了,全体队员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每天晚上宿营的时候,两位军人都把随身携带的细瓷碗拿出来,然后挖开砂子戈壁,放在里面,这样早晨起来碗里就可以汇集一些露水。大家都忍着饥渴,尽量保证怀孕的妻子有足够的水喝。
这天快傍晚的时候,所有的水都喝光了。大家的嘴唇都干起了皮,身体严重缺水。婉儿的鼻子开始流血,就用纸塞住,宣布就地宿营。这是一块低洼的地方,四周是石头山坡,泛着灰白的颜色,看不到任何生命和绿色。两位军人在地面上挖了好深,全是白色的干燥砂土和鹅卵石,肯定没水。由于找不到水,所以没法做饭,大家也吃不进去饭,就躺在帐篷里休息。
两位军人用手拍打两只骆驼的背,让它们出去找水,说骆驼能够闻到非常远处的水气味。两只骆驼站起来,伸头向四处嗅嗅,最后“牟”的叫了一声,又卧下了。军人说,这表示附近实在没有任何水。
通过这段时间读《圣经》,两位军人明白了许多事情。他们看到大家渴成这个样子,就对婉儿说:“马太福音中记载耶稣行五饼二鱼的神迹,让几千人吃饱。请你求耶稣基督救我们吧!”
婉儿听了对大家说:“真惭愧,我们怎么能这样沮丧呢?我们对上帝的信仰到哪里去了?来吧,让我们一起来祈祷。”
大家爬起来,聚在一起祈祷,最后,婉儿翻开《圣经》,读《诗篇》第105章41节给大家听:
“他打开磐石,水就涌出。在干旱之处,水流成河。”
婉儿祈祷说:“耶稣基督啊,愿你这样赐福我们。”大家一起说阿门,其中两位军人的声音格外响亮。
天黑下来,大家都在饥渴中入睡了。夜色凉爽怡人,月色明亮如霜。
不知道是半夜几点钟,突然男生的帐篷里有人大叫:“快起来,水!水!”
大家纷纷惊醒,这才发现整个帐篷里都开始进水了。大家急忙跑出去一看,只见月光下的山坡上,正流淌着成百上千道溪流,宿营的整个盆地开始迅速积水,然后又流向远处更低洼的山谷。
大家呆呆地看着这一奇观,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四处分散趴在一条条小溪边上痛饮起来。水是那样清澈、甘甜和凉爽,沁人心脾,滋润着干渴的身体。大家一辈子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甘甜的水。
喝足了水,大家又把所有的皮囊灌满水,然后一起大声唱歌赞美上帝。两位军人把头伸进溪水里尽情地冲着,学着婉儿他们,大声喊“哈利路亚”。
篝火点起来,开始做饭,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做饭了。稀饭的香味飘荡在营地上,每个人的肚子都叽哩咕噜乱叫。
吃完饭,婉儿让大家齐声朗读《圣经·诗篇》第105章41节:“他打开磐石,水就涌出。在干旱之处,水流成河。”欢呼声响彻夜空。
目睹着山坡上无数道闪亮的溪水,婉儿心里充满对上帝的敬畏,抬头看着星空,是那样璀璨而神秘,充满着造物主的爱和荣耀。眼泪从婉儿眼中喷涌而出,尽情地在美丽的面颊上流淌着,她知道上帝就在身边,鼓励着她和所有的队员,默默地牵引着她的手,像小时候父亲那样。
三天后,全体队员终于走出干旱区,这是旅程中最为艰难同时也是最为精彩的阶段,全体人员都在上帝面前无比折服,特别是两位军人,说从小就信伊斯兰,却从来没有听说和看到这样令人惊奇的神迹,这一定是来自真正的上帝。
一个星期后,又开始进入绿洲,居然有许多野果树林。队员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水果了,于是跑到树林里一顿美餐。这天傍晚,婉儿下令就地宿营,休息两天,养足精神,准备在九月初到达哈密市。这已经比计划晚了一个月。
第二天早晨,大家睡了一个懒觉,起来吃完早饭,正准备自由活动,突然得知怀孕的妻子马上就要临产了。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婉儿感到惊慌失措,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懂生孩子的事情。幸好丽莎年纪大,从前曾经给一位宣教士医生当过护士,所以还比较镇静。她安排婉儿负责烧一些开水,又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几块雪白的毛巾,和那位妻子的丈夫一起在帐篷里接生,其他的人站在帐篷外不住地祈祷。
分娩的阵痛使产妇大声叫喊着、哭泣着,声音在茫茫的旷野中回荡,让婉儿和几位年龄小的女生惊恐不已,说看样子还是不结婚的好。
整整持续了三、四个小时,婉儿坐在外面已经汗流浃背,两腿发软,同时也非常担心,但又没有勇气进帐篷看一下,只好不停地为母子平安而祈祷。
突然,帐篷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所有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丽莎满头汗水地走出来,向大家报告说:“感谢上帝,是一位公主诞生了。”
营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伴随着婴儿嘹亮的哭声,响彻在辽远的旷野上。碧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如雪的云朵,有白色的天鹅排着队,飞向远方。
当天,经过热烈而兴奋的讨论,父亲宣布女儿的名字叫新光,意思是新疆之光。母亲抱着孩子,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帐篷,脸上流淌着幸福的泪水。所有的人都拥上前去,争相看着粉嘟嘟的婴儿。婉儿也看着,心里被生命的奇妙和美丽所震撼着。大家开始为孩子祈祷上帝的赐福,由衷地赞美上帝创造的奇妙和奥秘,以及上帝对人类的爱。
为了母亲的身体休养,婉儿与众人商量,决定就地休整一个星期。感谢上帝让他们来到这样一块美丽的绿洲才让孩子出生,所有的人都深切感受到了上帝的爱和精心安排。
一个星期后,母亲完全恢复了健康,其他人也精力饱满,于是又开始上路了。
三天后,又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不过偶尔能看到成群的羚羊在移动。青新公路实在糟糕,其实就是坑坑洼洼的一条土路而已,路面上到处是牛马骆驼的粪便。
这一天中午,日头晒得人喘不过气来,团队发现有一棵巨大的沙枣树,孤零零地伫立在荒原上,就跑到树荫下休息。婉儿掏出父亲留给她的怀表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进入新疆后,婉儿发现晚上十点多钟才开始黑天,时差居然已经相当明显。
正在这时,公路上跑过来几个骑马和骆驼的人,边走边喊叫说:“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快跑!”
大家心里一沉,急忙上前去问,那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满脸惊恐,说前面路上一些土匪在拦路抢劫,几位客商已经被杀掉了。说完就继续逃跑了。
两位军人问婉儿商量怎么办?婉儿让大家一起祈祷,祈求上帝的保护,并鼓励大家说:“我们回想一下,上帝一路是怎么帮助我们的,不要畏惧,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到达迪化了,这是最后一段旅程了。”
两位军人也学着向耶稣基督祈祷,并希望再次看到上帝出手相助。
休息好了之后,婉儿建议生孩子的夫妇先在这里等一下,但是他们执意不肯,于是大家一同出发。两位军人走在队伍的两头,警惕地四处张望。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看见路边竖着几个竿子,上面赫然挂着几棵血淋淋的人头。全体队员都感到非常恐惧,几位女生开始呕吐起来。
两位军人问婉儿怎么办,婉儿对大家说:“如果有人愿意在这里等,就不要往前走了。但是我要继续向前,直到目的地,因为只有这一条路,我别无选择,并且我相信上帝是可以依靠的,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我记得耶稣在《路加福音》第13章33节说:‘虽然这样,今天、明天、后天我必须前行,因为先知在耶路撒冷之外丧命是不能的。’”
两位军人不吭声了,向婉儿敬了一个军礼,说:“我们愿意听从调遣,万死不辞。”
婉儿点点头,大踏步向前走,所有的人都没有迟疑,跟着一同前进。
又走了一会儿,已经可以看到前面有马匹扬起的淡淡烟尘,每个人的心都咚咚地跳着,嗓子发干,那位母亲紧紧地抱着孩子,喃喃地祈祷,孩子甜甜地睡着。
婉儿的眼睛紧盯着前方,心里呼唤着耶稣的名字,大义凛然。
正在这时,忽然身后响起暴雨般的马蹄声,转眼就来到跟前。大家回头一看,只见一群全副武装穿着整齐军装的彪悍骑兵,大约百十号人,手里拿着钢枪,如风驰电掣般地从身边刮过,直奔前方,
还没有等大家搞明白,两位军人大叫起来:“是新疆军团的骑兵,张治中将军的手下!”
只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前面枪声大作,人马嘶鸣,然后就恢复了安静。
婉儿扬起双手,大声叫:“看哪,上帝派来的救兵!”
大家一起大声唱圣歌,昂首阔步向前进。
走到前面,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土匪的尸体和满地的枪支,女生们都吓得捂着眼睛不敢看。
又走了一会儿,就听到后面有隆隆的马达声,回头一看,是十几辆军车正飞驰而来,后面拖着长长的烟尘。
军车开过来,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位上校军官。两位军人急忙上前敬礼报告。那位上校军官非常惊讶,在明白情况之后,就走到婉儿面前,啪的一个立正敬礼,说:“大小姐,是我啊,您还记得我吗?”
婉儿和全队的人都愣住了,婉儿看着这位年轻的军官似乎面熟,军官又说:“记得吗,我在重庆参加过您父亲的葬礼。”
婉儿一下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位在父亲葬礼上给自己敬礼的那位军官,看起来有点像弟弟。
婉儿惊喜万分,觉得恍然如梦。全队人员都喜出望外,赞叹上帝的奇妙安排。
那位上校军官告诉婉儿,他在张治中将军的手下效力,这次是负责押送粮草去哈密,听说先行的一辆军车被土匪劫持了,就立刻率部队赶来剿匪,并感叹说没想到救了婉儿他们,这真是上帝的安排。
过了一个小时,通讯兵报告说骑兵已经完成任务,正在往回赶。
没有过多久,骑兵连返回,向上校报告战果。说他们一直把土匪追到老窝,然后全部消灭,把被劫的军车也夺回来了。
部队就地修整,埋锅造饭,并邀请婉儿他们一同进餐。队员们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饭了,非常享受。
吃完饭,上校说他愿意把婉儿他们用汽车捎到哈密。婉儿和全体队员大喜,立刻表示同意。于是所有人员上车,在歌声中飞驰向前。
两天后到达哈密。上校回部队报告完毕之后,请全体队员到一家饭店吃饭。上校名叫振华,原先在南京政府里担任警卫工作,后来随张自忠将军参加了著名的台儿庄抗日战役,立下战功。1940年5月,张自忠将军战死沙场后,振华护送灵枢来到重庆。在参加完张将军的葬礼之后不久,又参加了婉儿父亲的葬礼。之后,就被留在重庆,在蒋介石的办公室主任张治中将军的手下效力。1944年,随张治中将军到达新疆,被任命负责新疆军区的后勤工作,并提拔为上校军衔。
上校邀请婉儿他们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急着赶路。但婉儿执意不肯,说这已经比计划的日程晚了一个月,必须要在天冷之前赶到迪化。上校见挽留不住,就帮着联系了新疆石油勘探车队,让婉儿搭他们的车去迪化。
婉儿他们非常高兴,表示感谢,上校又向团队捐赠了一百块大洋,说父母亲都是基督徒,鼓励他捐赠钱财做上帝喜悦的事情。
这一天,石油勘探队的十多辆卡车出发了,婉儿他们全部坐上汽车,两位军人继续护送他们。上校来到婉儿面前,想说什么,但又止住了,只是敬了一个礼。
汽车走了好远,烟尘弥漫,遮住半个天空,婉儿回头看到上校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直望着婉儿。
眼泪充满了婉儿的眼睛。
几天后,也就是1947年8月底,婉儿他们比原计划提前一个月抵达迪化市。张治中将军亲自设宴为他们洗尘,并当场宣布为两位军人提升军衔。两位军人听了,十分惶恐地站起来说:“原先我们认为,这一路上要全靠我们的保护,但事实上,是他们保护了我们,确切地说,是他们的上帝保护了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两人已经决定,从此改信基督教。因为我们看到,耶稣基督才是真正的上帝。因此,我们实在不配张将军的提拔,我们真的没有做什么。”
张将军听着笑了,问婉儿:“婉儿小姐,您的意见如何?”
婉儿站起来说:“这一路全蒙上帝的保护,我们才得以保全性命并平安到达。但是,两位军人一路上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勇敢不怕牺牲,表现出高素质的军人作风,所以我认为他们配受您的嘉奖。”
张治中将军站起来说:“就按照婉儿小姐的意见。本将军对婉儿小姐和所有的队员实在是佩服之至,今后在新疆遇到任何困难,请尽管吩咐,在下必鼎力相助。愿耶稣基督的福音通过你们传遍突厥大地!”
第三天,星期天早晨,婉儿他们在新疆政府大院外的一个空马房里举行了第一次正式聚会,参加人员包括全体队员和两位军人,以及张治中将军和其他闻讯赶来的政府人员。聚会主要内容是为在新疆的福音工作祈祷和宣布工作计划:一、募集资金买地盖教堂;二、发出广告让本地的基督徒前来聚会。
参加完聚会,张治中将军带头捐赠了五百块大洋,其他人员也纷纷解囊。几天后,婉儿他们就在市内买下了一大片房间,作为教会聚会、办公和生活的地方。这就是新疆第一座教堂,耸立着十字架,后来这几条街道被称为大、小十字街。
接着,新疆日报刊登了这家基督教堂成立的广告。接下来的星期天,居然来了几个本地基督徒。婉儿他们非常欣喜,询问他们当地的基督徒情况。这几位基督徒说,新疆的基督徒非常少,十几年前几位西方宣教士来到这里,于是在突厥民族中出现了一些基督徒,但是后来全部被伊斯兰的军队杀光了,而西方传教士也被迫离开。现在只有一些汉族基督徒,没有教会,处境艰难。
教堂开始正式运作了。所有的队员都感到激动不已,并开始忙碌工作。两个月过去了,迪化的冬天早早地到来,果然是胡天八月即飞雪。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教会给几位新接受福音的基督徒洗礼,包括那两位军人,地点是迪化附近的一处温泉。
这天早晨,天气非常美丽,碧蓝的天空,一丝风都没有,所有的树木都挂满厚厚的洁白霜雪,整个世界银装玉砌,仿佛是纯洁的天堂。温泉咕咕地喷涌着,冒着热气,水温正好适合人沐浴,实在是上帝赐给的好地方。
大家站在岸边,一起唱了几首美丽的圣歌,然后祈祷赞美上帝。接着,大家都穿着衣服走进温泉,开始为几位新基督徒施行洗礼。在优美的圣歌声中,每一位新基督徒都浸入水中然后站起来,晶莹的水珠溅起,在阳光下闪亮。
教会工作进展迅速,前来聚会的人数不断增多,只是还没有一个信奉伊斯兰的突厥族前来。大家为此热忱地向上帝祷告。教会每个月向陕西凤翔圣经学院发一份快报,报告这里的工作情况,然后再由圣经学院汇编整理,发到沿海以及内陆的一些教会。所有接到快报的教会都大受鼓舞,并为这支宣教队伍恒切祈祷。山东、河南的一些教会还组织自愿者一百多人成立西北灵工团,前往新疆增援宣教。马可院长兴奋不已,盼着自己也能够前往新疆,每天早晨都在城墙上跪着为新疆各民族祈祷上帝的拯救。
十二月底,第一次在新疆的圣诞节过得热闹非凡。张治中将军谈到了尽管中国的局势正在剧烈动荡,但是却看到教会的工作不断繁荣。婉儿发表了圣诞节演讲,说世界上的国度必然会兴起和衰落,但是上帝的国度却永不动摇,必然日益强大。因此,从事上帝国度工作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胜利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第二年,也就是1948年的春天,教会举行会议,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婉儿提出既然迪化教会已经建立,自己就要前往南疆的喀什,因为这是自己在圣经学校地图上选择的地方。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表示自己应该前往在西北圣经学院里就已经选好的地方。于是,迪化教会交给四位队员继续负责,其他人各奔东西,教会给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资金支持。
四月初的一个温暖晴朗的星期一,大家挥泪祈祷告别,骑着马或骆驼出发了。有的去了北疆的伊犁等地,还有的去了一些县城,婉儿和丽莎结伴前往喀什。
喀什地处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的西南部边缘,直线距离迪化市一千多公里,交通异常艰难,主要是靠骆驼旅行。南疆有一条著名的塔里木河流,是中国最大的内陆河流,流入沙漠中心的罗布泊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泊。沿着塔里木河两岸,是美丽狭长的的绿洲,世世代代居住着维吾尔等民族,主要从事畜牧业,靠着这条母亲河生生不息。
婉儿和丽莎各骑一匹高大健壮的骆驼,带着足够的水和干粮,沿着沙漠边缘向喀什进发。走了大约一个星期,天气已经明显比北疆气温炎热得多,沿路看到许多民族生活在土制的房子里,放牧着牛羊,随处可见清真寺,人们在这里俯伏在地,虔诚地敬拜。婉儿和丽莎叹息不已,更觉得使命艰巨,任重而道远。
一个星期后,进入沙漠的腹地,再走两天就可以到达塔里木河,然后沿着河岸南下,到达喀什就不成问题了。在到达塔里木河之前,这是一段最为艰难的沙漠地带,沿途随处可见骆驼、马和人的尸骨。婉儿和丽莎不断地祈祷,偶然还唱圣歌,在骆驼上朗读《圣经》。由于没有外人,两个人主要是用英语交谈。丽莎从心里喜欢婉儿,说将来一定要参加婉儿的婚礼。婉儿说到时候她不会忘记邀请丽莎的。
由于白天太热,她们主要在晚上赶路。沙漠的夜晚静悄悄的,一个接一个的沙谷美丽而神秘,头上的星空异常清晰明亮,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星星。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明亮如水,甚至可以读书,一望无际的沙漠凉爽而迷人。婉儿和丽莎常常为上帝创造的自然奇观而惊叹不已。
有一天下午,婉儿和丽莎看到远处有沙漠风暴席卷而过,遮天蔽日,气势磅薄。她们这边却沙尘不惊,静悄悄的仿佛另一个世界。两人一起向上帝祈祷,望着滚滚的沙尘暴消失在地平线上。
这天夜里,婉儿睡得香甜,丽莎却在那里祈祷了一整夜。
第二天中午,骄阳当空,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突然,两个人看到远处有河流、树林和雪山,就欢呼起来,婉儿大声叫:“塔里木河到了!”
两人策骆驼狂奔,跑了半个小时,河流、树林和雪山还在远处。突然,丽莎喊道:“婉儿,快停下,这是海市蜃楼!”婉儿打了一个寒战,急忙停下来仔细一看,果然是这样。
“快往回走!”丽莎喊叫着。
两个人急忙往回走,可是流沙已经埋没了骆驼的脚印,四处环绕的都是海市蜃楼的景色。两匹骆驼也惊慌起来,没头没脑地跑了起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回到原路上,骆驼也迷路了。
婉儿和丽莎跳下骆驼,让骆驼卧下遮住荫凉,两个人铺好毯子躺着,喝了一些水,吃了一些干粮,休息了一会。两人合计了一下,又骑上骆驼,努力想找到原路。
一个小时后,婉儿突然看到远处好像有座城堡,就指给丽莎看。丽莎说这还是海市蜃楼,不要上当。但两匹骆驼却拼命跑过去,拉都拉不住。
跑了一会儿,城堡越来越清楚,不是海市蜃楼!两个人都非常高兴,希望这是一个小城镇。
终于来到了城堡前,发现这是一座沙漠古城,已经荒废了。高大的城墙已经坍塌,城门还是开着的。
婉儿和丽莎骑着骆驼登上城墙的废墟,鸟瞰这座古城的全貌。这是一座庞大的古城废墟,建筑雄伟壮观,在过去一定是个繁荣的大城市,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为什么会被废弃。
婉儿对古代历史有兴趣,就建议和丽莎进城去考察一下这座城的历史,或许有什么重大的考古发现。
走进古城,仿佛进入了遥远的古王朝,虽然断壁残垣,辉煌却依旧残留。整个古城静悄悄的,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偶尔看到布满尘土的地面上露着白色的尸骨。高大的土墙上插着一枝枝铜箭,锈迹斑斑,大石头上还有散落的铜钱。时间仿佛还凝固在当年那个战争后的日子,只是人去城空,文明已经消失。
婉儿和丽莎默默无语,被这座古城的遗迹震撼着。
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看到古城的尽头,丽莎建议说:“婉儿,咱们在前面的土墙那里休息一下吧。”婉儿同意。
两人从骆驼上跳下来,丽莎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婉儿大惊失色,急忙上前跪在地上,搬起丽莎的头大叫:“丽莎,你怎么啦,丽莎,你怎么了?”
丽沙睁开眼睛,抿抿干裂的嘴唇,发不出声来,婉儿急忙从腰上拿下皮囊,往丽莎嘴里灌了一些水。
“丽莎,你好些了吗?”
丽莎终于说出话来:“婉儿,不要害怕,我非常清醒。你扶我坐起来。”
婉儿扶丽莎坐起来,靠在土墙上,在荫凉里感到非常凉爽,远处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形状仿佛鸽子。
“婉儿,听我说,你要坚强,不要失望。”丽莎望着婉儿,眼泪流下来。
婉儿焦虑地点点头,问:“丽莎,请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丽沙脸上浮现出一丝美丽的笑容,眼睛里放出圣洁的光芒,说:“婉儿,昨天夜里上帝告诉我,他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要接我去天堂了。所以,你不要害怕。”
婉儿大声说:“不,丽莎,我们要一起走出沙漠,去喀什完成上帝交给的使命。”
丽沙慈爱地看着婉儿,说:“不,婉儿,我非常清醒,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你必然会到达喀什从事上帝的工作,但我今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我生活了六十多年的世界。我没有遗憾,因为天堂是我永远的归宿。我已经祈求上帝,不要让你一个人孤独,上帝告诉我,他必会派另外一个人来帮助你。”
丽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看看这座荒凉的古城,人类的辉煌算什么呢,人类是多么的无奈和脆弱,今天的自豪和伟大,明天就化为尘土。婉儿,你要坚强而智慧,把上帝的福音在这块土地上传遍,让沙漠里涌出生命的江河。”
婉儿点着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感谢上帝,我就要去了,天堂再见吧。”
丽莎看着天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淡淡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充满安详。
婉儿抱着丽莎,低声抽泣着。
过了许久,婉儿站了起来,她想把丽莎掩埋起来。正在这时,骆驼尖叫起来,向后退缩,只见平地一股旋风,卷起尘土直向这边扑来,转眼间变成飓风,飞沙走石,婉儿急忙让骆驼坐下,趴在骆驼旁边不敢乱动。
过了一会儿,旋风消失了,婉儿站起来,用袖子擦擦头上的尘土,看见两只骆驼安详地望着自己。
婉儿突然惊呆了!只见丽莎的身体不见了,躺卧的地方隆起了一堆高高的沙丘,形状仿佛坟墓。这股旋风已经把丽莎的身体掩埋了!
婉儿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然后骑上骆驼,带着另一只,往前方走去。
傍晚时分,婉儿终于转出了古城,火红的落日将整个沙漠染成红色。
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婉儿决定在树下过夜,并打算好好安静祈祷一段时间。
来到树下,婉儿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婉儿屏住呼吸,近前仔细一看,这个人竟然是那位上校军官振华!
婉儿急忙跳下骆驼,跪在地上,用手一摸上校的鼻子,还在呼吸,只见嘴唇已经干裂,一看就是因为严重缺水而昏迷。
婉儿急忙用皮囊给上校灌水,并用毛巾打湿放在额头上。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上校终于苏醒了。当他看到面前婉儿美丽的面孔时,还以为是在做梦。
“你醒过来了!”婉儿高兴得大叫。
“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呢!”上校干裂的嘴唇绽出一丝笑容。
太阳已经落进了沙漠地平线,天色还出奇的明亮,空气凉爽了许多。
婉儿扶着上校坐好,又给他灌了一些水,精神好多了,于是问上校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校告诉婉儿,自从哈密告别之后,自己常常不能平静,思考着婉儿他们徒步来西部传福音的壮举,心里震撼不已。由于家父家母都是基督徒,自己从小就受到熏陶,心中的基督信仰还是非常真实的。只是由于喜欢戎马生活,所以一直没有时间参与教会生活。在婉儿父亲的葬礼上,自己被婉儿所朗读的《圣经》深深地感动着,从那时就开始思考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作为。
今年春天,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决战已经初见分晓,大江南北硝烟弥漫,人民流离失所。上校再次认真思考,为中华民族的前途忧虑,为国民的苦难而心痛不已。上校原来以为军队能够保卫中国和人民,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张治中将军已经前往南京,临行前下令西部军团严阵以待,还特别建议上校一同回南京。但上校告诉张治中将军,他决定离开部队了,不是临阵脱逃,而是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不在于部队,也不在于政府,而是在于真理的信仰。他请张将军批准,他要去迪化找婉儿他们,他要加入他们的行列,向人民传播基督的真理。
张将军听了非常震惊,半天不说话,最后对上校说:“振华,你终于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如果我不是张治中将军,我就会和你一起去找婉儿他们的。你去吧,我批准了。”
振华流着泪敬礼,辞别了张将军,乘军车赶到迪化,直奔教会,得知婉儿和丽莎已经前往喀什,就非常担心,教会也认为振华应该前去增援。于是,振华买了一只骆驼,昼夜兼程,直奔喀什。
可是,昨天遇到海市蜃楼迷了路,又遭到风暴袭击,骆驼跑丢了,水和干粮也带走了。自己只好徒步在沙漠里行进,今天实在饥渴难挡,中午酷热的时候就昏倒在这棵树下,幸亏有点树荫凉,否则恐怕已经晒成干了。
听完上校振华的叙述,婉儿心里暗暗惊奇,想起下午丽莎的话,上帝会派另外一个人来帮助自己,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这位在重庆就认识的上校振华。
振华问:“丽莎呢?”
“她已经离世了,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婉儿望着远方。
振华感到震惊,半响才说话:“我们都会去天堂的,只是早晚而已。我来加入你的行列,就是想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过程充满精彩和意义。”
婉儿看着振华,双眼闪烁着真诚而迷人的光芒,说:“上校先生,我接受你的加入,愿上帝赐福你。”
“谢谢婉儿大小姐!从今天起,你就叫我振华吧!”振华高兴极了,扶着树干站起来。
婉儿点点头,说:“好吧,从今以后你就叫我婉儿吧。今晚咱们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赶路。”
振华说:“这棵树说明了我们快要走出沙漠了。”
婉儿高兴起来:“真的?感谢上帝,明天由你来带队。”
夜深了,沙漠里静悄悄的凉爽而迷人,婉儿和振华各自靠着一头骆驼睡觉。头上的星空异常明亮璀璨,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干净。
“振华,你睡着了吗?”
“没有,你在想什么呢?”振华翻了个身。
“我在想丽莎。你呢?”
振华看着布满星斗的美丽夜空,说:“我在想一位哲学家说的话。”
“什么话?”
“人世间有两件事情最令我惊奇。”振华停顿了一下。
“哪两件?”婉儿也看着星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是我之上的星空。”
“另一件呢?”
“二,是我心中的良知。”
婉儿和振华都不作声了,在童话般的星空下睡去。
第二天清晨,天边露出鱼肚白,振华叫醒婉儿,两人骑上骆驼,向着朝霞升起的地方飞奔而去。
中午时分,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了一片绿洲。令他们惊奇的是,绿洲的深处有一条巨大的河流,汹涌奔腾,发出寒冷的气息。
振华大声叫着说:“这是塔里木河,我们到塔里木河了。”
婉儿听了大喜:“感谢上帝,我们终于到这里了。”
两人下了骆驼,在河边茂盛的胡杨树林中歇息,振华到河边灌了满满三皮囊河水,两个人痛饮,甘甜凉爽,畅快淋漓。
接下来的旅程就容易多了。顺着河岸一路南下,白天行路,晚上宿营,沿途有各种奇异的花草和动物,偶尔还能遇到牧羊的维吾尔族人,看到婉儿和振华的模样,都感到惊奇和害怕。
1948年七月初,经过三个月的旅程,终于到达号称第二麦加的喀什城,时年婉儿二十八岁,振华三十岁。
进入喀什城,仿佛来到了一百年前的阿拉伯世界。街头两边林立着店铺,路上是白色的尘土,清真寺的尖顶月牙在城内随处可见,街头上到处是骑着驴、骆驼和步行的人们,所有的妇女头上都蒙着厚厚的黑纱,连眼睛都不露,从头到脚被黑色的长袍遮住。
街上的男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振华和婉儿。振华建议去喀什城外的疏勒镇,那里有国民党政府的军营。
骑着骆驼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了兵营,振华认识这里的一位军官,于是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吃晚饭的时候,振华问起时局情况,那位军官感叹说,国民党政府兵败如山倒,听说南京政府打算撤退到台湾。
振华问那位军官有什么打算,那位军官说,听从上面的命令,过一天算一天吧。还说,至少目前可以照顾振华和婉儿一阵,传福音也要有个安全的住所嘛。振华表示感谢。
休息了一个星期之后,婉儿和振华开始从事宣教工作。白天去城内,晚上回军营。没有多久,他们就认为这样不行,因为语言的障碍,没有人能够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他们决定先学习语言,同时先在汉族人当中开展工作。喀什汉族人太少,都是清朝末期和国民党政府戍边士兵的后代或者不愿意回去的。时间不长,一个大约二十多人的汉族教会就建立起来了。振华和婉儿倍受鼓舞。
由于夏天非常炎热,振华和婉儿每个星期学习两天维语,从事教会工作三天,其它时间休息。休息的时候,两人喜欢来到一条河边,岸边全是高大的胡杨林和沙枣树,凉爽而清静。他们在这里探讨信仰、时事、以及教会的工作,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相互欣赏不已,感情日益加深。
半年后,振华和婉儿认识了一个会说汉语的维吾尔族家庭,住在塔里木河畔,是放牧的,主人叫买买提,通过接触产生了信任,最后这家维吾尔族居然接受了基督教信仰。振华和婉儿送给他们一本维吾尔语的《圣经》。
通过这个家庭的关系,宣教工作取得突破,没有多久,这个家庭的亲戚都接受了基督教信仰,只是处于秘密状态,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三十年代喀什曾经有一些维吾尔族接受基督教信仰,结果被伊斯兰军队全队屠杀。
振华和婉儿感到兴奋和鼓舞,常常一起祈祷和商量事情。
一年后,1949年的夏天,国民党已经撤退到台湾,解放军占领整个华北,同年秋天,王震的军团攻克兰州,直扑新疆迪化。大局已定。
九月,国民党政府驻新疆军团投降,解放军和平进入迪化,新疆政权易帜。喀什的驻军等候接管,许多士兵开始离开军队,时局相当混乱。这个时期,为了避免危险,振华和婉儿就听从买买提大叔的建议,带领教会的人员撤到塔里木河沿岸的绿洲,准备等到时局稳定后再回去。
这一段时间,教会的聚会正常进行,虽然人数没有增加,但是大家的信仰不断成熟,更让人感到鼓舞的是,上帝常常回答大家的祈祷,用神迹奇事鼓励并赐福着他们。
有一天,买买提大叔单独对振华说:“我家的羊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振华有点晕。
“难道你还要让婉儿先对你表示爱情吗?你确实需要鞭子来提醒你!”买买提大叔手里挥着鞭子。
振华笑了:“那我该怎么办?”
“这还需要上帝教你吗?”买买提大叔摸着银白的胡子。
“为我祈祷吧,买买提大叔。”振华笑着跑掉了。
第二天中午,天气炎热,振华和婉儿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塔里木河边的胡杨林休息、谈话。过了一会儿,振华说要去树林中采一些野花给婉儿,说着就跑进了树林。
婉儿坐在树下,等着振华回来,心里像有小兔子在跳。。
忽然,眼前出现一束美丽的黄花,仿佛是盛开的玫瑰,振华从树干后跳了出来。
“你吓我一跳!”婉儿高兴地责怪。
“喜欢吗?”振华看着婉儿美丽的面容,心里咚咚直跳。
“真漂亮!”婉儿伸手接过花儿,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
“婉儿,”振华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你想说什么?”婉尔略感惊讶。
“婉儿……”振华鼓起了勇气,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婉儿美丽的眼睛。
“你要说什么?”婉儿心里怦怦直跳。
“婉儿,我爱你……”振华的语音颤抖。
婉儿低下头,默默地捧着鲜花,停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
振华伸出手,握住婉儿洁白纤细的手,婉儿缩回手,低着头。
振华说:“婉儿,你知道吗,我向上帝祈祷了整整七年,希望他赐给我世界上最美丽的爱情和妻子。当我在重庆你父亲的葬礼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虽然当时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的心始终不能忘记你,无法再接受第二个女子。”
“这就是你决定加入我们的原因吗?”婉儿抬起头,凝视着振华的眼睛。
“不,是因为上帝将这个使命也放入我的心里。上帝在成就他事业的同时也成就了我的心愿。我爱你,但这并不是我加入你的原因。”振华真诚的眼光凝视着婉儿。
“振华,爱是什么呢?”婉儿轻声问。
“我爱你,婉儿,这就是爱。”振华想起重庆葬礼上婉儿读《圣经》的声音,“爱是我生命的全部,是从上帝而来的。”
振华再次握着婉儿的手,婉儿没有动,羞涩地低下头去,说:
“振华,在你出现在沙漠之前,上帝就已经给我了答案。”
这时,树林中响起冬不拉的弹奏声,买买提大叔浑厚而苍劲的歌声回荡在塔里木河的岸边。这是一首买买提大叔创作的维语圣歌,婉儿和振华填的词,歌曲名叫《祈祷我的爱》。
婉儿和振华侧耳聆听。买买提大叔继续高声唱着:
“我站在无边的沙漠里祈祷,
上帝,我的爱在哪里。
我听见,上帝在风中回答,
天地之间,我就是爱。
我仰望浩瀚的星空祈祷,
上帝,我的爱在哪里。
我听见,上帝的声音从天堂传来,
天地之间,耶稣就是爱。
歌声中,振华捧着鲜花递给婉儿,说:“婉儿,我爱你。”
“我也爱你,振华,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婉儿哭了,紧紧地抱住振华。
买买提大叔的歌声渐渐远去,浩瀚的沙漠中,绵延着一望无际的金色胡杨林,和奔腾咆哮的塔里木河。
在塔里木河畔的一颗古老而金黄的胡杨树下,婉儿和振华坐在地上,背靠着背,柔情似水。碧蓝的天空中衬着苍劲不屈的胡杨树干,阳光透过金黄明亮的树叶照下来,撒在细腻的沙子地上树影斑驳;塔里木河水发出爽朗的欢唱声,奔流远去,几支河鸟在河中尽情戏水后,站在岸边的树荫下休息,优雅地梳理着自己洁白的羽毛,偶尔向振华和婉儿望几眼,唧唧咕咕地叫着,一副悠然高贵的样子。
婉儿翻开《圣经》,说:“咱们读一读《旧约》中的《雅歌》书吧,这是我喜欢的。说着,翻开《圣经》读了起来: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振华也翻开《圣经》,接着往下读:“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里。”
婉儿又读:“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树荫下,
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振华:“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
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
无花果树的果子渐渐成熟,
葡萄树开花放香。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来,与我同去。”
他们就这样一直读下去,爱情的甜蜜在心中洋溢着。
九月份,共产党的王震将军宣布成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率军团进驻新疆各地区。喀什的局势动荡,土匪趁机活动,伊斯兰的武装力量也蠢蠢欲动。
有一天,买买提大叔告诉振华和婉儿,有人已经知道他们在这里传扬基督教,所以一定要小心,现在时局混乱,最容易出事。振华让买买提放心,他们会谨慎行事的。
星期天的早晨,在买买提大叔家的聚会完毕之后,基督徒们各自分道回家。振华和婉儿又来到塔里木河边的那棵胡杨树下,一起商量新疆未来的局势和宣教工作方向。
婉儿叹口气说:“不知道共产党的统治会是怎么样的?”
振华也担心:“希望是中华民族美好的开始。”
“他们对基督教是什么观点?”婉儿担心福音工作。
“他们是无神论者,但从他们的宣传来看,他们尊敬宗教自由。”振华在部队里看到过一些共产党的宣传资料。
“希望上帝能够赐福中国人,不要再有灾难了。”婉儿忧伤的神情。
“上帝为什么会赐福中国人呢?是因为中国人都崇拜偶像,都拒绝接受耶稣吗?还是因为义和团屠杀了无数宣教士大人小孩?还是因为五四运动的反基督教浪潮?”振华有点激动,为国人感到悲哀。
“是的,中国的文盲们不明白这一点也就罢了,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们也是这样,对真理总是不敏感,对歪门斜说却一见如故。”婉儿也有点激动。
“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总是忧国忧民,却不知道寻求真理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最佳方案。屈原就是最可悲的一个代表,把所有的希望放在皇帝身上,结局就是绝望自杀。即使千万个知识分子自杀,皇帝也不会改变的,也不会在乎的。可怜啊,中国知识分子。”
婉儿从地上捡起一片金黄的树叶,说:“整个中华民族愚昧了数千年,自我感觉良好,现在应该觉醒了。”
“这样的民族,当然会饱受苦难,头破血流,直到有一天他们说,我们错了,我们需要悔改。那时候,他们才能够谦虚下来,看到上帝的真理,并接受耶稣基督。”振华看着婉儿。
“你的意思是说,上帝必然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中国人的身上,目的是让中国人能够谦卑而悔改,不再得罪上帝,在那之后,上帝的赐福才会临到这个民族?”婉儿有点惶惑,轻轻地把头靠在振华的肩膀上。
“是的,希望这个痛苦的过程不要太长,我们需要上帝的怜悯和宽恕。”振华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婉儿柔软的头发。
婉儿偎依在振华的怀里,两人都不说话,坐在青草茵茵的河畔,默默地体会着甜蜜的感觉。
“婉儿。”
“什么事?”
振华沉吟了一下,鼓足勇气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婉儿有点惊慌,急忙坐了起来,说:“我要想一想。”
“我都三十一岁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振华故意发牢骚。
“如果我嫁给你,你会好好对我吗?”婉儿柔情似水。
“会的!我会一生一世爱你疼你的。”振华恨不得让婉儿看到自己的心。
“上帝知道人的心。振华,《圣经》是怎么说的?”
振华真诚地看着婉儿:“《圣经》说,丈夫要爱妻子,甚至为妻子舍命。”
婉儿笑着问:“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振华的目光清澈深沉。
“真的准备好了吗?”婉儿再次问。
振华想了想,说:“是的。”
“对不起,我要再问你一次,你准备好了吗?”
振华不吭声了,两眼充满眼泪,望着婉儿。
婉儿沉默了,轻轻地翻开《圣经》:“圣经还说,作妻子的要顺服并敬重丈夫。”
两人无语,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婉儿轻轻合上《圣经》,看着振华,小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婉儿!你答应嫁给我了?”振华大声叫了起来。
“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情。”婉儿美丽的眼睛如秋水一样。
“什么,快说,不会是跳进塔里木河吧?”振华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真的那么笨吗?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婉儿脸上泛起红晕。
振华愣了一会儿,突然跑进了树林,拼命拔着美丽的花朵。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婉儿都有点着急了。振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足足有一百朵,灿烂夺目的黄色,中间放着一朵鲜红如火的花朵。
振华单膝跪下,向婉儿献上花,急切地说:“婉儿大小姐,答应嫁给我吧!”
婉儿像一位高贵的公主,伸出手来,接过花束欣赏着,脸上露出美丽动人的笑容,深邃而迷人的眼睛看着振华,说:
“振华,我愿意嫁给你。”
振华站起来,拥抱着婉儿,目光交融,亲吻着,幸福的眼泪流淌着。
《圣经》放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微风轻轻地翻动着雪白的纸页。
突然,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人声嘈杂,有汉语也有维语。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婉儿的心头,两人急忙卧倒,看见树林中一群骑着马拿着枪的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正在呈伞状搜索,振华告诉婉儿不要动,紧紧地抓住婉儿的手: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婉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焦急地看振华。
振华说着已经迅速向远处爬去,一边回头深情地看着婉儿:“婉儿,我爱你,我会娶你的。”
婉儿哽咽着,点点头:“振华,我也爱你。我要嫁给你,我等着你回来。你要小心。”
敌人开始向这边走过来搜索,婉儿趴在草丛里,屏住呼吸。
振华突然站了起来,顺着河边拼命奔跑,然后冲进胡杨林,婉儿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振华一闪而逝的白衬衫。骑马的那些人看见,一声唿哨,策马狂追。
婉儿猛地站起来,大叫:“振华!振华!”
马队绝尘而去,消失在胡杨林中。
婉儿拔腿追去,听见一阵枪声。婉儿顺着枪声跑过去,又回到了河边。
河边静悄悄的,马队已经消失了,沙滩上留着散乱的马蹄脚印和发亮的弹壳。河边有一大滩鲜红的血迹,正被河水一次次冲涮着。
“振华!”婉儿大声叫着,丛林中静悄悄的,只有河水的奔流声。
在河边的一丛灌木上,挂着一块带血的白布,分明是从振华上衣撕下来的。
婉儿跪倒在河滩上,低声抽泣着。
滔滔的塔里木河水咆哮着,奔流远去,远处的雪山依然沉默,闪动着洁白的光芒,湛蓝的天空中飘着大朵的白云。有大鸟在河上飞行,又掠过河面,向一望无际的金色胡杨林中飞去。
婉儿站起来,顺着河流向下走,她不相信振华已经死了,她要找到振华。
婉儿哭着,顺着河岸走了整整三天,最后昏倒在河边的沙滩上。买买提大叔带着人骑马赶到,把婉儿救了回去。
婉儿苏醒后,独自一个人来到塔里木河边,望着灿烂金黄的胡杨林和奔腾的河水发呆。她坐在那天和振华偎依在一起的那棵胡杨树下,打开《圣经》,轻轻地读着《雅歌》书: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婉儿甜美凄婉的声音在河边萦绕,金黄的胡杨树默默地聆听。
1955年,婉儿因为宣传基督教被逮捕,在监狱里度过十六年。
1971年夏,婉儿被释放,时年五十一岁。婉儿独自一人来到塔里木河边,这里的景色依旧,只是胡杨树粗了许多。
婉儿坐下来,靠着那棵金黄的高大胡杨树,望着湍急的河水,拿出《圣经》读了起来: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读完《圣经》,婉儿跪在那里祈祷,长时间的祈祷,一望无际的金色胡杨林一片肃静。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
婉儿站起来,拿起地上的一节树枝,走到河边站在水里,连连击打河水,大声说:“塔里木河,把我的良人还给我!”
秋天,婉儿被发配到北疆伊犁的一个兵团农场,接受监督改造。
一个月后,塔里木河断流,断流三十年。
1981年,婉儿被平反,时年六十一岁,重新开始从事教会工作,靠收啤酒瓶子卖钱维持生活。当年知青大量返回内陆,婉儿在冬天的雪地上捡到一个生病的女婴,抚养成人,取名为雅歌,并让雅歌称自己为奶奶。
1999年,雅歌考上新疆大学中文系。奶奶已经七十九岁,非常高兴,让雅歌好好学习,此时雅歌的基督信仰已经成熟。
2001年冬天寒假,雅歌在伊犁和奶奶在一起。有一天晚上,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祈祷了许久,出来后淋浴更衣,让雅歌和她一起睡。
躺在床上,奶奶给雅歌掖了掖被子,说:“雅歌,奶奶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长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依靠上帝。”
雅歌当时就哭了,说:“不,奶奶,我不愿意你离开我。”
奶奶用手抚摸着雅歌的头发,说:“你应当明白,奶奶今年八十一岁了,我已经走完了这个世界的旅程。”
“可是,奶奶,你离开了,我怎么办?”雅歌抽泣着。
“雅歌,要坚强起来,不要像是没有信仰的人。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客旅,都要离开的。只是我们基督徒知道自己的家是天堂,身体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新生命的开始。”
奶奶为雅歌擦擦眼泪:“不要哭了,孩子。奶奶要回家了,回到上帝天父那里,那里不再有黑暗,也不再有眼泪,一切都是完美的。”
奶奶停顿了一下,喘口气说:“这是奶奶一生中最为盼望的一天”
雅歌趴在奶奶怀里,忍不住大哭。
奶奶安慰说:“我感谢上帝把你赐给我。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还是我的孙女。我为你祈祷,上帝会赐给你美丽幸福的婚姻。此外,我还有一个心愿。”
“你说,奶奶。”雅歌哽咽着。
奶奶的眼角流出眼泪:“将来,我希望你能够在这块土地上从事上帝的事业。”
雅歌点点头,哽咽着:“我会的,奶奶。你放心吧。”
奶奶说:“孩子,我是多么地爱你,就像上帝爱我一样。”
“我也爱你,奶奶。”雅歌的眼泪涌出来。
“孩子,我有点累了,可是我心里非常平安。我想听你读一段《圣经》,就读《雅歌》书吧。”
雅歌含着泪点点头,拿起《圣经》,翻到《雅歌书》的第二章,开始读了起来: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
雅歌渐渐睡着了,偎依在奶奶的身边。天亮的时候,奶奶安祥地去世了,《圣经》放在胸前,雪白的纸页翻开着。
2001年夏天,断流三十年的塔里木河重新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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